酸梅湯,暗紅清亮,喝在口裡,甘酸鋪陳,宛如錦地鋪花。
少筠暗自體味,然後爲兩個丫頭解惑:“遼東其實不僅軍餉不足,產鹽也總是虧缺。如此情形之下,杜如鶴有心研製曬鹽法,也算是爲國爲民。可是要是讓巡鹽御史知道了此舉,曬鹽新法雖然未成,卻不可避免傳至朝廷耳中。衆目睽睽之下,皇帝盛情殷殷,杜如鶴將會是如履薄冰。何況遼東產鹽量一旦上揚,將會極大改變遼東勢力格局,屆時遼東都司是如何反應,尚是未知之數!杜如鶴沉浮於官場多年,只消一聲提醒,必然不敢輕舉妄動!”
侍菊恍然大悟,暗道一聲明白。侍蘭則更進一步:“這麼說來……竹子,帶話給那王軍爺有什麼用處麼?”
少筠淡淡笑開,眉目裡運籌帷幄的自信,可決勝千里:“王軍爺是圖大哥的至交,廣寧右屯衛的軍頭海蜇頭與圖大哥也有交情。我只消託話給王軍爺,說是轉達圖大哥的意思,王軍爺必定爲我們走一趟廣寧右屯衛找海蜇頭、指點於他。廣寧右屯衛是杜如鶴試曬鹽法的地方,海蜇頭身爲軍頭也必然擔心新法不成反而獲罪,因此一定會勸說杜如鶴隱瞞研製曬鹽法一事。如此,杜如鶴必然也不會將我們藏匿在遼東一事告知巡鹽御史。”
侍蘭終於點頭明白:“眼下的遼東都轉運鹽使司和咱們是一條道上的!曬鹽法成與不成,不僅僅對咱們是利害攸關,對杜如鶴同樣!他要是沉不住氣,就算曬鹽法研製出來了,還得出大事!”
“確實是大事!”,侍菊接口到:“白花花的鹽吶!放在兩淮兩浙,那就是白花花的銀子了!要是杜如鶴真弄出來了,私鹽在遼東就不吃香了,再則皇帝夜裡睡覺也能笑醒過來!這些鹽一旦交給鹽商,那就是白花花的銀子!什麼軍餉不足,可不就都解決了?”
侍蘭聽着侍菊說話,心裡越想也細緻,不由得萬分佩服少筠!幾件隔了幾千裡遠的事情,她全然想到一處,迅速揪出脈絡,然後兵不血刃的戰勝敵手!
然而她和侍菊雖然都瞭解了箇中因由,卻還沒能全部解讀少筠的心思!
在金州所,她用吳徵而棄侍菊,是要做服軟的姿態,麻痹杜如鶴;在廣寧右屯衛,她用王仁海蜇頭卻不直接向杜如鶴遊說,也是出於同一番道理!
杜如鶴清廉,已經因爲孫十三的三四百斤鹽而對她姐妹兩心生厭惡。此刻她若再用侍菊來數落孫十三的不是,再直截了當的稟明利害關係,只會讓杜如鶴相信她是個野心勃勃的女人繼而周密防備。如今她分開兩線來敲打杜如鶴,兩線又千差萬別,就算杜如鶴又房謀杜斷之才,也不能看出其中蹊蹺。
只要曬鹽法順利瞞騙過衆人,在遼東,她桑少筠將所向披靡!
兩個丫頭嘰嘰喳喳的討論着,少筠也沒有參與,只等到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得差不多了,她纔對侍蘭說道:“蘭子,你也該準備準備,天氣差不多了,杜如鶴折騰不出鹽來必定來找咱們。我估計着,差不多就是這段日子了。既然如此,你就該把該準備的東西準備起來,然後等吳軍爺處置了孫十三夫妻的事情,他就該是咱們自己人,好一塊兒商議着辦事了。”
侍蘭凝眉一想,只覺得少筠這話中有多少刀光劍影,卻不是她能十分清明的看透的!她心中一凜,又覺得事關重大,因此建議到:“曬鹽法咱們三人是親自跟在榮叔身後看過的,雖然也熟,但是要論起淋滷試滷那些手藝,還是柴叔清楚。竹子,北邊有小七奔波,加之天氣寒冷不宜長期駐守,不如把柴叔調回來幫着咱們?”
少筠搖搖頭:“人心難測,不得不防。女真人非我族類,需得暗自提防。叫他們都知道了煎鹽的手藝,難保他們把咱們一腳踢開、卸磨殺驢。再者這兒是邊疆,鹽事又是事關銀子的大事,處置不妥當,鬧出大亂子來,咱們首當其衝,天下不容!柴叔辛苦我也知道,但是眼下,我不欲節外生枝,只能先熬着,等日後情形再穩定些再作打算。”
侍蘭聽聞了也點頭。
侍菊是最耐不住的,得到了少筠的暗示之後,立即就拉着侍蘭,商議這曬鹽的法子,一個步驟一個步驟的摳,務求完善而有效。
……
二十天後,金州所迎來了遼東都轉運鹽使司轉運使杜如鶴!
意味深長的是,朝廷派來的巡鹽御史並未在列,吳徵更有消息告之少筠:巡鹽御史繞過金州所去過金州衛,然後在金州衛打道回府!
遼東貧瘠,果然留不住朝廷來的過江龍,一切都在少筠的預料之中!
七月初一,在金州所的鹽使司衙門,杜如鶴見了少筠少箬姐妹。一旁是他自己的師爺和吳徵。
少箬有罪在身,只能跪着。少筠不願獨善其身,所以一路相陪。
杜如鶴知道少筠的身份,吩咐了師爺給她置座,又一再相請。但少筠置若罔聞,只低頭跪着。杜如鶴沒了法子,只好清清喉嚨,開始開場白:“康娘子,你是什麼身份,我且不去深究,但你一來,就教唆金州所軍頭私賣餘鹽,是何道理,我想聽你的解釋!”
少筠心中冷笑,不軟不硬的答道:“大人,去年年末,我姐姐帶着女兒僕人來到這裡的第一日起,就在這兒受盡非人待遇。對此大人可曾知曉?又可曾過問過一句?我千里尋親至此,所謂何事?就爲改善姐姐待遇,免得她在這非人待遇下歿了性命!我毫無怨言,帶着自己的僕人爲金州所日夜辛勞,最後多煎了三四百斤的鹽,卻因此落了個教唆的罪名。我又有何解釋可給大人?”
杜如鶴沉默了下來,而後看了吳徵一眼,又說道:“康娘子,你且起來回話。”
少筠不動。
杜如鶴有點下不來臺,只得又說:“你姐姐在金州所一事,我已有所耳聞。但此事與孫十三在遼陽行賄是兩碼事,你且回答我,你有否教唆孫十三!”
直接問她有沒有教唆?看來杜如鶴只是想尋個臺階下,否則又何必如此相問?少筠心中有數,脣畔便微微盪漾,再擡頭的時候她卻十分淡然的說道:“多出來了三四百斤鹽,民婦確實向孫軍頭如實稟報,但不敢直接報予上峰。原因只在於民婦眼見姐姐遭受非人待遇卻無人阻止,我心中忐忑不已。官場之事,有多少欲加之罪,民婦不敢妄加揣測,只想着開年之後再從長計議。但不曾料想,民婦纔出遼陽,孫軍頭卻直接進了遼東都轉運鹽使司。無知之罪,從何教唆?”
杜如鶴一聽,有點兒坐立不安。
在金州衛時,孫十三的老婆已經拉着孫十三向他告了一狀。兩人哭訴是少筠教唆他兩行賄,他兩一時糊塗才做了這糊塗事。隨後兩人又說了樑枝兒幾乎謀害了鄭先兒性命之事,證明少筠這一夥人心腸歹毒,千萬求他降低金州所的定額。
孫十三的老婆……叫人一見生厭。他素來正直,也略知孫十三這名下屬是有名的怕老婆,因此也不會偏聽偏信,便當即在金州衛找了兩個人來打聽。而打聽來的消息則叫杜如鶴更加厭惡:孫十三的小舅子竟然仗着孫十三在金州所胡作非爲,幾乎把金州所的女流刑犯作踐了個遍。
直到了金州所,他又先見了孫十三的副手吳徵,得知了前後詳情,那些半信半疑也就都悉數消散了,只剩下如坐鍼氈:少筠竟然當面諷刺他監管屬下不得力!
正在這時,跟隨他巡視的衙役進來稟報說孫十三在門外侯見。
下不來的臺就找他下!
杜如鶴一下惱火,桌子一拍,怒道:“將孫十三帶進來!”
孫十三一進門就看見杜如鶴黑着臉,他還沒搞清楚什麼事情,杜如鶴一聲斷喝:“來人,先給他二十大板!”
孫十三大吃一驚卻沒來得及求饒,就被兩個衙役壓在地上,噼啪開打!
等打完了,孫十三也已經說不出話了。但是杜如鶴也並非是真要想孫十三問話,只是給自己一個臺階下臺,順便向少筠表明態度而已!所以衙役板子一打完,杜如鶴直接宣佈:“你說人家六歲的姑娘謀害你小舅子的性命,你怎麼不先說你的小舅子把這鹽場當成了花街柳巷?好你個孫十三,好端端一個鹽場子你打理的頭不是頭、腳不是腳,卻還敢向上峰行賄,還敢想本官討饒,減少煎鹽定額!你說,可有此事?!”
孫十三啞口無言,只能嗚嗚的哭得眼淚鼻涕一起流。
杜如鶴看見如此大男人卻如此窩囊,不由得火氣更甚,一拍桌子,當即宣判:“即日起,革去你金州所軍頭的職銜,你帶着你女人和你小舅子遷往廣寧右屯衛,在哪兒聽海大富使喚,如無功勞,永世不得晉升職位!”
孫十三張大了嘴巴,不可置信的看着杜如鶴,直到衙役來拉他,他才猛然醒過神來,爬上去拉着杜如鶴的官袍,痛哭求饒!
杜如鶴已經耐心耗竭,揮揮手,讓衙役帶走了孫十三,旋即又對吳徵說:“剛纔進鹽場,比去年好了許多,想必是你用了心思的緣故。多年來我念着孫十三並無過錯的份上,沒有擡舉你,如今看來到底還是太瞧得起他了,反而壓住了你。從今日起,你就在這裡擔差事吧。鹽斤的定額,仍比照去年,只是孫十三前車之鑑,你若多煎了鹽,也該知道怎麼做。”
吳徵擡頭,眼裡頭全是驚喜,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忙跪下給杜如鶴道謝!
杜如鶴淡淡的應酬着吳徵,又說了些勉勵的話。而一直跪着的少筠,低垂着頭,不言不語。但少箬知道,她心願已遂。
杜如鶴,入甕;吳徵,靠攏;孫十三,掃地出門。
作者有話要說:少筠這一招叫請君入甕,這還沒有告一段落,緊接着的一段都是計謀運作,好不好,蚊子不去分辨,大家可以提出看法,但是蚊子寫到這兒基本不用正常三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