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北的春天,有人無從想象的美麗。
小時候,爹爹的話猶言在耳。北邊的天極蒼茫,地極遼闊。秋草莽莽,滿地堆積。想來爹爹每一回北上,都是夏末初秋,所以北面景色蒼莽。而今,她桑少筠所見到的卻是截然分明的景象,原來不知不覺中,她已經跨過爹爹劃下的界限,走得更遠、飛得更高。
總有那麼一瞬間的感知叫人傷感——爹爹,你在天上遇見娘了麼?你還陪着小竹子麼?——可是這樣的傷感,就如同在陽光下消融的冰雪,最終流逝而去。
海西女真部的春天,張開懷抱,真心接納着遠方客人的所有悲痛!
覆蓋大地的冰雪漸漸融去,冰雪之下蟄伏一冬的綠意冒頭,漸漸恣意成厚重的鮮活的綠色。而冰雪消融形成的河流小溪湖泊,星羅棋佈,在陽光之下,宛如褶褶發光的明珠。方纔誕生的小羊羔奔跑其上,如同一朵朵白雲。小興安嶺裡,融雪成溪流瀑布,落葉腐草之間,冒出了山珍蘑菇,頭頂之上嫩綠的枝芽,可叫人心醉!
少筠無所事事,跟着穆薩沙,帶着枝兒和女真僕從,奔馳在如斯美景之中,美其名曰爲尋覓水草豐美之處,實則四處撒野。
少筠牽着馬,看着眼前這遼闊無邊的綠色,聽着腳下冰凌沙沙消融的聲音,心中無比的澄明。
“安布!”,穆薩沙手裡拿着馬鞭,腳邊跟着兩條昂揚的獵狗,一臉驕陽的走過來,半是女真話半是漢話的同少筠說道:“葛洛回去告訴汗阿瑪,到這兒來。晚上躺這裡……”
少筠已然漸漸習慣穆薩沙的半文不白,只環顧四周笑着讚歎:“晚上是在這兒紮營麼?日後穆大人同你額捏都要來這裡放牧打獵麼?這兒真好看!穆薩沙,這兒是你們海西女真的福地!”
穆薩沙聽聞少筠誇讚他的家鄉,便眯着眼睛笑開,細白的牙映着油亮健康的膚色,說不出的生動。可他不完全會表達漢語,又怕少筠聽不懂女真話,不由得手舞足蹈的嘰裡呱啦:“去……吉奧(狍子)、山裡、吉奧!”,說着又拉少筠。
少筠到不奇怪他會拉着她,只是吉奧是什麼?
這時候頭戴着花環的枝兒跑了過來:“安布,吉奧是山裡的小東西,上回在路上吃過的!”
少筠一想才明白,忙笑着對穆薩沙說:“你要進山去打獵麼?帶着我麼?也好,還沒見過英雄的穆薩沙是如何打獵的。”
一句話出來,枝兒笑彎了腰,鬧的穆薩沙很不好意思,低着頭拼命拉少筠上馬。
少筠無法,跟着穆薩沙走了,留下僅剩的一個僕人在溪邊安營紮寨。
三人慢悠悠的騎馬,足有兩刻鐘時間才漸漸離開草原,走近山林之中。三人才一進山林不久,一頭頗爲健壯的梅花鹿迎面撞來,卻似乎不大怕人的模樣。
穆薩沙也沒等少筠反應,一聲口哨躍下馬來,落地的同時,背上那張小弓已然握在手上。
直至此時,梅花鹿方纔被驚動,四根筆直纖細卻又彈跳力非凡的蹄子立即跳躍奔跑開來,快速而伶俐的在山林間穿梭!
穆薩沙自小在山林草地間恣意成長,對動物只稔熟,甚至比自己還甚。只見他撒開腳丫,追着梅花鹿而去。他時而緊跟其後,時而拉遠距離卻覓得捷徑再度逼近梅花鹿。攀登跳躍奔跑,地伏展腰旋身,驚險精彩之處,就好像有人在一旁長長短短的打鼓,每一個鼓點都精彩的襯托着穆薩沙的腳步。
少筠看得伸長了脖子,而與她同騎而坐的枝兒,早就按捺不住,抽動馬匹繮繩,“駕”的一聲,便追着穆薩沙而去。
山林之間,一隻奪路狂奔的梅花鹿,一個英雄少年,一匹疾馳快馬,左右穿插,交織于山林之中。
不多時,遇到山林中一起伏坡地,梅花鹿先行上坡,然後俯衝下坡,便遙遙領先,眼見就要甩開穆薩沙!穆薩沙一霎間看見梅花鹿消失在坡頂,心中瞭然前面就是下坡,便咬緊牙關,一鼓作氣衝上坡頂,只在登頂瞬間、在奔跑之中將身體壓至最低,而後大喝一聲的同時,雙腿蹬地,一躍而起,同時手中小弓如同滿月般張開,而身軀卻如同玄月般弓起。
一聲箭鏑緊接着吼聲炸響,凌厲的破空之聲撕裂空氣,下一秒梅花鹿嘶鳴一聲倒地不起。而同時穆薩沙在空中身形一變,蜷着頭顱與軀體,滾落在半坡之上,幾下翻滾緩衝之後,單膝跪倒在坡中。
隨後衝上來的馬匹,帶着少筠與枝兒,一點不落的看完了整個打獵過程。
少筠以爲早前那一張一弛卻毫不肯鬆口的緊追已經是穆薩沙最精彩的本事,可是他這一躍一張一收,竟有着如此磅礴的氣勢!這真的是一個只有十歲的少年麼?!
少筠暗自吸了一口氣,再低頭時,發現枝兒呆楞在她身前,眼睛裡滿是讚歎!少筠緩緩一笑,翻身下馬:“鹿疾奔驚悚,腰弓似月拱。驚霹靂玄動,嘆少年英雄!穆薩沙,你小小年紀,哪兒來的本事?”
穆薩沙挽弓站起,自豪而驕傲:“穆薩沙要做女真人的第一巴圖魯!”
少筠好生喜歡這滿身朝陽的少年!難怪圖克海誇他是海西女真的驕陽,如他這般率真的強者,只有在這草原之上、山林之中方纔彰顯本色吧!
少筠回過頭來,對枝兒招手:“枝兒看呆了麼?穆薩沙是不是真正的巴圖魯?”
枝兒端坐在馬背上,山林斑駁的陽光下,眸子瑩瑩光亮。她微微揚頭,笑着說:“我也是兩淮名著的格格!”
少筠一愕,隨後才反應過來。我們的小枝兒,也是個驕傲的格格呀!
穆薩沙朝枝兒一笑,下坡去把梅花鹿拖上來。可他年紀小,梅花鹿又健壯,使勁彎了腰,也只能略略動彈梅花鹿。枝兒看見了撇撇嘴,打馬下坡來到穆薩沙身邊,下馬,罵道:“好笨的穆薩沙吶!你讓馬臥倒,再把梅花鹿放在它身上,也不怕馬扛不動它!”
穆薩沙撓了撓頭,紅着臉撓了撓頭,又朝枝兒傻呵呵一樂,就牽着馬,吆喝着讓他的寶貝黑馬臥倒。旁邊的枝兒小大人似地在一旁指手畫腳,那架勢端了起來,隱約有了點文雅犀利的味道。穆薩沙乖乖的聽話,不時對着枝兒傻樂,好像什麼都聽枝兒的,沒有半點兒不痛快的模樣。
少筠看着兩小兒如此情狀,不由得心情飛出萬里。曾幾何時,也曾有那麼一個少女,全然不知世間險惡,獨自遊蕩至貧民區,對一個一直尾隨在後保護着她的男人任性使橫。那時候的她是否就如同眼前的小枝兒,頤指氣使、任性得不可一世?隱約之間,口腔中竟有一股甜甜膩膩的滋味,細細品嚐下去,又帶了一絲苦澀,就好像是……香甜的烤紅薯,和着眼淚,咀嚼在口腔之中,翻滾着世間最濃的情緒。那時至今,幾世幾劫?
眼前的枝兒和穆薩沙終於那把健碩的梅花鹿安置在馬背上,兩人手牽手招呼少筠,一塊兒往回走,真是青梅竹馬的兩小無猜。
少筠嘴角一抿,抿去多少心緒,緩緩跟在後面:“穆薩沙,你汗阿瑪什麼時候能到這兒來?要在這兒呆多久?”
穆薩沙拉着枝兒回頭一笑,正要說話時,枝兒細聲細氣的接話道:“葛洛已經回去稟報穆大人了,大人大隊的人馬到這兒來,不比咱們騎馬的快,約摸也得十多天呢。要說住多久可不好說了,穆薩沙他們族裡也有柴叔叔那樣的老長輩,曉得看天氣看草地。不肯叫族裡的牛羊都啃光這兒的草的,差不多的時候就會離開了。小姨,不知道柴叔叔能趕來麼?”
少筠笑意更甚,誇枝兒:“你個小鬼靈精,什麼事情都哄得穆薩沙告訴你。不過,你可別看着穆薩沙老實就欺負他,人要用心交人,才能換得別人用心待你!”
枝兒回頭一笑:“知道啦!安布!可我聽阿菊姐姐說,你很快要帶着她進關麼?安布,我想你,不願你進關!我討厭那兒!”
大約是與穆薩沙走得近了,枝兒開朗了,也願意表達自己的愛恨喜惡了!少筠微微寬心,才說道:“答應了關裡的官老爺,就要做到,這是言而有信的意思。你若不喜歡,可以回建州衛,陪着你娘。只要柴叔來到這兒,給穆大人煎出鹽來,我就得進關了。”
這時候穆薩沙嘰裡呱啦的紅着臉跟枝兒說話,枝兒老氣橫秋的拍拍穆薩沙,嘆了一口氣:“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不過穆哥哥,我沒那麼快走呢!我也捨不得你!”,說着又轉頭對少筠說:“小姨,咱們以後……還回南邊麼?要是回去,枝兒豈不是見不到穆薩沙了?”
少筠搖頭:“傻孩子,人不在,情意還在。就算有一天你回南邊了,穆薩沙不能來看你?就算他是關外人,你也能來看他呀。圖叔叔也是女真人,他能有法子叫你出關。你若捨不得穆薩沙,呆在這兒多一些日子也能行,橫豎關內小姨還沒有安定下來。”
枝兒一張小臉鬆了下來,又對穆薩沙說了兩句,兩人又都喜逐顏開。
正說着,三人拉着馬出了山林,遠遠看見穆薩沙的僕人已經把營地都收拾好了。
穆薩沙很高興,拉着枝兒四處跑,留下一句話:“安布,晚上……星星!蘑菇燒鹿脯……”
作者有話要說:穆薩沙,我喜歡的少年。
前面天涯提到我涉及的“旗”。我一直以爲是當地人對部落的一種稱呼。努爾哈赤應該是建立完善了所謂的“八旗”制度,但是我看過一些資料,即使現在內蒙那邊對某個部落或者行政單位也叫“某某旗”。其實有點混亂,有沒有人可以解惑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