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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錢抵達萬花樓時,何伯安同時下馬。

瓊英玉面騎駿馬,何伯安很意氣風發。

萬錢上去作揖:“何大人!”

何伯安款款一笑:“萬錢萬爺!”

萬錢伸手做請:“大人想必赴康公子之約?請!”

何伯安微微頷首:“如此說來,萬爺也是一道的。想來萬爺行事,別出機杼,總叫人刮目相看。”,說着率先走進萬花樓。

料想倚樓紅袖招,突如其來鴻門宴,原來也不只是康青陽來者不善啊!萬錢眸光一閃,跟隨而去。

康青陽在萬花樓一口氣包了兩個雅間,招了不少漂亮姑娘,宴請了自己交好的同窗,以及幾位年輕的有功名的大人。這中間,萬錢是異數。要功名,沒功名。要家世,沒家世。要學識沒學識、要風度沒風度!

康青陽與人應酬之餘,不斷悄悄打量彷彿因爲格格不入而顯得木訥不善言辭的萬錢,心中浮起幾千幾萬個不願意。不願意相信少筠會看得上此人,不願意相信真是和此人定了親,甚至不願意相信定親這種傳言是確有其事!

也正因爲不願相信,他將萬錢安排坐在身旁,美其名曰,答謝萬錢上回陪飲。如是一來,萬錢惹人注目。康青陽的好友至交紛紛暗地裡揣測這位爺的身份來歷,其中帶有輕鄙者只怕不在少數。萬錢這等境況下,顯得木訥而寡趣,但旁人眼光,絲毫不妨礙他悶頭喝酒。

何伯安雖然不十分明白前因後果,卻也猜了個七八分,因此脣畔淺淺噙笑,明眸溫文光彩,又不肯輕易說話。

酒酣耳熱後,席中諸人摟着姑娘或投箸行酒令、或射覆賭輸贏,一派行樂景象,自然省了青陽的招呼。身爲主人家,青陽這時候才真正能坐下,喝兩杯舒緩的酒,做兩句愜意的詩。只是奈何平地風波起,他無法平靜心緒,只借着醉意就直接問萬錢:“萬錢、萬大爺!青陽有一事……需得親向你證實,才肯相信!早前在凌波閣,你以‘拱手相讓’簪,示好我筠妹妹……如今,心想事成?”

萬錢手執酒杯,嘴角微微掛了一抹微笑,也沒有着急着回答青陽,那模樣,似乎在醞釀最佳答案。

主座上的何伯安一聽此話,臉色雖未變,擱在脣邊的酒杯卻一直未動,而脣畔那抹溫柔醉人的笑意,也彷彿凝固了一般。

萬錢眼光掃過青陽,又似乎順勢一般投向何伯安,隨即收了回來,只答了一句:“月前納吉、下聘書。”

意簡言賅,但是清楚明白!

青陽臉色一白,渾身就如同浸入冰水一般無法動彈。等他回過神來,他露出一抹苦笑,隨即扶杯連灌了三杯酒,才說道:“萬爺果然雷厲風行!想我筠妹妹行事何等主張,究竟還是經不住萬爺又是‘拱手相讓’、又是留碧軒虛位以待的追求。”

話到這裡,溫文爾雅的何伯安一聲輕笑,隨即眸光淡淡的看着萬錢:“不曾料想,萬爺捷足先登。”

捷足先登?相較誰而言?!

康青陽早已成親,納妾一事也早已經被少筠拒絕。席上三人,萬錢還能比誰捷足先登?難道何伯安……

康青陽心中塞滿苦澀失落,不曾咀嚼得當中意蘊。但萬錢卻不是尋常人物,他微微皺了眉,心中自有一番斟酌,才說道:“我和桑二姑娘,都是商賈,登對。我和她相交,有情。她不是一門不出二門不邁,我不是考取功名前程遠大,她知道分寸,我也是。”

一如既往的簡潔明瞭!直接得讓康青陽有股衝動,想要將手裡的酒壺砸在萬錢頭上。他拼命忍,才忍住這種衝動,只紅着眼恨聲道:“登對?有情?你有的,我與她沒有?分寸!就是太有分寸,才讓你鑽了空子!”

萬錢搖搖頭,當着何伯安也毫不忌諱:“官家子弟與商賈女兒,門不當戶不對;青梅竹馬有情,可惜你做不了主。至於分寸,周全得人情世故,辦得好事情才叫分寸。”,說到這裡,萬錢狀似不以爲意的掃了何伯安一眼:“少筠的爲人做派,不是你以爲你能寬容,你的周遭就能寬容。少筠她明白,所以選我,旁人也不必自尋煩惱。”

這話……何伯安收到了!他輕笑一聲,脣邊的酒杯向萬錢擡了擡,然後一昂首,一飲而盡,緊接着再倒一杯,然後又再一杯!

康青陽自是不明萬錢話中有話,只一臉苦澀的握緊拳頭:“只可恨我並不能做主……”

萬錢聽了青陽的話,眉毛抖了兩抖,終是拍了拍青陽肩膀,斟酒敬道:“恭賀康公子高中舉人,他日金榜題名必有時!”

青陽看着那杯酒,真是說不出的苦澀!中了舉人,距離出仕做官,不過一步之遙。但就是這一步之遙,他與少筠擦身而過,從此蕭郎是路人。是情深緣淺,還是前世孽緣,他無從分辨。有時候他恨自己不能早點看穿父母的私心,一早反對;有時候他恨自己不能儘早自立,以至於婚姻大事掣肘於父母;甚至有時候他恨少筠,既然傾心多年,爲何不願多等他幾年,也不至於情意相違!林林種種,宛如血色相陳,無從開釋。直至最後,他劈手奪過酒杯,接連灌酒!

直至此時,何伯安方纔向萬錢舉杯:“原來山間一日,世上千年!伯安……該向萬爺道喜,賀萬爺機籌算盡,究竟心想事成。”

機籌算盡?何伯安今夜再也不是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吧?萬錢慢悠悠同時舉杯,態度中有整遐以待的意思。

何伯安看見此況,又悠然說道:“只是若說到寬容,伯安倒想請教萬爺一二。桑氏向來執兩淮製鹽運鹽之牛耳,最近又聽聞桑氏管家在河南河北油料上叱吒風雲,偏偏此時萬爺抱得美人歸,將桑氏當家迎進家門……想必萬爺這份寬容也是事出有因吧!”

這話,雖然辭令文雅,但同樣直擊萬錢七寸!一旁狂灌酒的康青陽一聽,當即醒過神來,一臉懷疑的看着萬錢!

原來何伯安一直沒有忘記這一茬!這也難怪,他萬大爺攜萬錢縱橫捭闔於兩淮,若絲毫不惦記桑氏實力,這話說出來,就連他自己都不說服不了自己!萬錢手中酒杯湊近嘴脣,一飲而盡。酒盡,萬錢遊俠狂刀突出鞘,忽然哈哈大笑着站起來:“桑少筠,我是計較過才娶她沒錯,不過我與她之間,是刀來劍往,也是打情罵俏。你我三人,一位廟堂貴公子,一位高門驕才俊,一個江湖粗商人。只有我說話,用不着拐彎抹角!康公子,你父母不會不嫌棄她的身份她的作爲,你的妻子因爲你的不知分寸而恨她入骨,你的糾纏只讓讓她離你越來越遠!至於何大人所說……大人何必憂心?少筠自上來管家,就以能跟隨轉運使前往金陵戶部金科領取鹽引勘合造冊爲榮耀,前頭殘鹽爲此,後頭桑貴也爲此。得桑氏一族鼎力支撐,是爲開中鹽之大幸。她桑氏昌,開中鹽昌!即便誰,哪怕拿了幾千幾萬錢來,也難撼動絲毫!”

萬錢豪言壯語,然後一作揖,大步而去!

何伯安追着他的背影,一徑回味方纔他的話。桑氏昌,開中鹽昌?果真如此麼?桑少筠年方二八,卻一前一後,攪得兩淮風起雲涌。此等女子,果真是維持着早已經步履維艱的開中鹽的關鍵麼?而萬錢呢?一身的神秘難懂,一身的老道世故,只爲一句傾心,就解釋他從兩淮鹽市得到的利益?就能解釋他在兩淮,溝通了鹽引販賣、漕運暢通?

何伯安嘴角微微掛了一縷笑,似譏誚、似嘲諷:一句話,他不信!

而康青陽則被萬錢一番直白話語震得心神大亂!這位大爺,心竅裡究竟都裝了什麼曲折複雜!不自覺的,他呢喃:“什麼……難道他還明目張膽的惦記少筠家裡……還理直氣壯的說他是計較過才娶少筠……如此鮮恥寡廉……”

至寶必有瑕疵、大簡必有不至……這種境界,需要寬大的心懷和深沉的智慧,才能俯拾即得,貫徹透徹。可惜,這時候的康青陽,十年寒窗盡枉然,一朝臨門皆轉空。

何伯安看見康青陽此況,心電一閃,不禁搖頭道:“康公子,莫非你時至今日才得知你筠妹妹的處境?早在她執掌家業之日,她的處境就一直都是外有虎狼覬覦,內有至交反目。可憐她一個弱女子,每行一步,都要瞻前顧後!萬錢雖然少讀詩書,也無身份,但他財力雄厚,背後又有無從探知的貴人相助,再加上此人尚未婚配。無論從哪處看,都能成爲你筠妹妹的良配。”

“是麼……”,康青陽滿心酸澀:“筠妹妹……她……”

原本以爲少筠不願從她,乃是因爲看透了他父母的算計,乃是因爲變了心,乃是因爲不願樑師道夫婦難堪爲難。到頭來才知道,她除了有這些不得已,還有這麼多的不得已!她有家族的不得已,她有利益的計較,以至於最後不得不下嫁一個既沒有身份,也看不出來品德的粗鄙男人!

康青陽突如其來一種貫徹心扉的切膚之痛!過去十多年,他認得的少筠,雖然在姑姑的壓制之下受盡委屈,卻依舊詩書文雅、針黹精湛。她是那樣一個他捧在手心裡疼愛着的靈慧女子,最後卻陷在一個腌臢不堪的男人手裡,叫他如何接受!

可是不接受又能如何,他成婚了,婚事一塌糊塗,他還能爲她做什麼?搖搖頭,青陽苦澀道:“我的確今日才知……可是,還能怎麼辦,她連親都定了……”

何伯安靜默許久,隨後淺淺說了一句:“昔日達摩,一葦渡江。心之所至,行之所至。”,語畢,何伯安再次將手裡的酒一飲而盡,然後定定看着萬錢遠去的暗夜無邊……

作者有話要說:至寶必有瑕疵、大簡必有不至,這種境界確實不是一般人能夠寬容接受的,而也正因爲萬錢身負這樣的胸懷,別人又不能給與理解,所以纔會有……

而桑氏昌,開中鹽昌,這句話也不是憑空而來。

節日快樂!昨天我寫到高、潮,一天至少寫了萬餘字,有點累,但是不至象寫風文“霹靂雷驚”時候那麼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