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這個傍晚,東野弋和嘉寧並肩走在一起,就迎着那即將化爲一灘血色的夕陽緩緩往前,看着它漸漸埋入地平線。

許多年後,他們會恍然想起,這原來就是他們最後一次走在一起的情景。夏日最後一絲熾熱摩擦着他們的肩膀。東野弋的表情出奇的平靜,睜着空茫茫的雙眼,像是一個被人遺棄在海上的孩子,雖然他正面對着即將而來的壯闊波瀾,卻不自覺,他甚至不明白該如何害怕。

他說,左嘉寧,我們已經在一起了。我很愛她,因爲她能夠帶着我飛翔,而你,只會把我往下推。

說完,他猛然停下了腳步,然後堅定地擡起腿轉過身去,他說,不行,我要去找她,我要解釋清楚。

嘉寧看着他突如其來的變化,她的心底涌起一種古怪的感覺,這感覺全都來自於那相互追逐的兩人,它柔軟得幾乎可以將她的雙腳融化,一股熱流不期然地滑向她的心窩,她喃喃地自語,這樣真好。

她看着那個曾經得意地對她說“這樣多方便,早上不用帶來,晚上也不用帶走”的少年,他的背上正揹着書包,偶爾撞在他的背心上,聲音沉重,卻又無比的輕快,直到再也聽不到,她才終於紅了眼睛,這纔想起,她還欠他一句,對不起,東野弋。

說不說又有什麼關係?她不知道那腳傷成了他年少時的一種特殊的紀念品。

它曾經是創傷,後來它卻變得甜蜜。不過那產生在無數疼痛之後,直到現在他才嚐到了一點點。

後來這看似平凡日記上的一頁,卻成了她關於年少的最後一次記錄。

這天晚上,她再次接到尉遲嘉的電話,掛了電話,她從牀上爬起來,翻開日記,補上,明天他真的回來了。

只是尉遲嘉沒有告訴她,他們只有一個晚上的時間,或者只有一個小時,又或者是兩個小時?他只說,左嘉寧,晚上八點,我等你。

嘉寧躺在牀上,興奮地睡不着覺。

她聽見鬧鐘在耳邊踏過時間行走的聲音,每一秒都是欣喜。

直到睡夢迷離,她聽見門外輕微的聲響,有人推開了她的房間,因爲睡得太晚,她竟睜不開眼睛。

於是,她就這麼錯過了最後一眼,這珍貴的最後一眼。

她感覺有人正撫着她的頭髮,溫柔地叫她,嘉寧……我的嘉寧……

一遍又一遍。直到幾滴冰涼的液體濺到她的臉上,才停止。

因爲左柏年哽咽了,他再也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在一夜之間變得一無所有,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這只是一個噩夢。

這一定是個噩夢!合約怎麼可能會在一夜之間變爲一紙空文?尉遲昭又怎麼會出賣背叛他?他明明知道他投注了所有的心血!一旦失敗,將全部成爲泡影,破產,解散,負債累累。

直到他看見嘉寧沉睡中的酷似妻子的側臉,這一刻,他崩潰了,徹底崩潰了。

他終於明白這不是個噩夢。而他卻在這個噩夢裡再也醒不來。

“嘉寧……爸爸對不起你……”嘉寧隱約聽到了這一句。

這個夜晚,是所有暴雨來臨前的平靜,這平靜帶着決絕,正試圖用光所有的理智,釋放出所有的血腥。

這晚,東野並沒有追上黎昕,這是他唯一一次想對一個人袒露自己的心,卻沒有追上,而等到再追上,她已傷痕累累。

那天黎昕去了哪裡?沒人知道,最後連自己也再也想不起。

她勇敢地付出所有,看看,到頭來她換來了什麼?她看着桌上放着的一隻小小的藥瓶,木然而空洞,她想起那條樓梯,氣味腐爛,她一個人,顫抖着雙腿走上去,牆壁上懸掛的奶箱被貼滿了小廣告,顏色泛黃。

她推門而入。小診所裡的女人帶着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充滿鄙夷地看着她。

她差點哭出聲音。

然後她買來了這瓶藥。女人最後的提醒充滿警戒,疼是肯定的,如果血流不止,一定要去醫院,不然想死。

她扭開瓶蓋,突然又扶在桌上痛哭,完了,她忘了,到底是幾個小時吞一粒?

她會不會死?她害怕,關節泛白。她躺在牀上,捂着被子,她做了噩夢,一條染滿血的牀單,她渾身都是血。猛得醒來,摸了摸手臂,原來是汗。

她看了看時間,半夜十二點。

她哆嗦着下了牀,拿起了電話,終於播通了那個電話號碼,“喂,宋飛,我答應幫你。”

掛了電話,她手腳無措,一個人坐在地上,抱着膝蓋靠在牀邊,咬斷了十隻指甲,自言自語,嘉寧……你不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