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醒來,精神到底不濟了,照常梳洗完畢之後,尚仙又倚靠在牀上眯了一會兒,正入夢間,梨香慌忙地踏進門來,在尚仙耳邊輕念道:“主子,遜妃娘娘來咱鍾粹宮了。”尚仙聞言倒是來了精神,對了鏡子勻面一番,整了整衣襟,踱步往正殿去了。
來到正廳,鬱雲婼、紀夕妍等人已經在遜妃兩側端坐了,其餘等人則噤聲站在兩旁。廳中的主位上坐着的正是遜妃陸曳嬈,年紀不過雙十,身披一件黃赤色的蝴蝶銀扣對襟錦襖,盤一個結鬟式髮髻,別一支梅英採勝簪,扮的是桃花妝,還用翠珠在頰上飾“妝靨”,此刻端着一捧茶盞,翹起的柔荑掀起杯蓋作蘭花狀,直吹得屋內熱氣嫋嫋、茶香四溢。
尚仙見狀連忙含笑行禮道:“尚仙參見遜妃娘娘。”
遜妃擡了一眼:“凡貴人請起,邊上坐吧。”接着又啜了一口茶道:“本宮聽聞紀娘子精通針繡,連太后也止不住地誇讚你心靈手巧,心裡就老惦記着來看看諸位妹妹,還請夕妍妹妹幫個忙,不知道妹妹可否願意?”
紀夕妍聞言,即從坐椅上站起,恭敬地回禮:“娘娘莫要謬讚,折了夕妍的福,有事但請娘娘吩咐便是。”
遜妃笑顫着道:“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現下我那關雎宮裡頭缺一幅屏風,本宮想要繡上一幅《簪花仕女圖》,聽說妹妹本是蘇州人氏,又善於刺繡,此圖若用蘇繡縫製更是再好不過了,今兒正巧我把卷軸也給帶來了,此事怕是少不得妹妹受累了,還望妹妹莫要推託了纔好。”說完,笑意盈盈地上前將畫軸交到了紀夕妍手上。
“夕妍謹遵娘娘吩咐。”
“那就好,姐姐就先謝過妹妹了,妹妹這般巧手,不出二十日想必本宮就能見到那屏風的真顏了,待會兒我讓憐翹把繡具、織緞一併給妹妹送來。”說完,風姿綽約地緩緩而去了。
身後響起一片“恭送遜妃娘娘。”
鬱雲婼等人只在一旁看着紀夕妍面露苦色的神情暗暗得意,那一張張臉上分明寫着“痛快”二字。再說那《簪花仕女圖》本是唐代畫家周昉所作,其筆法質樸、氣韻典雅。此畫描繪的乃是後宮佳麗的儀態,畫面建構複雜,動作頻多、拈花、撲蝶、戲犬、賞鶴、徐行、懶坐等等。其賦色技巧可謂極盡之能事。遜妃又指明蘇繡,即是暗指非雙面繡不可,且蘇繡多以套針爲主,常用三、四種不同的同類色線或鄰近色相配,套繡出暈染自如的色彩效果。又只限下這短短二十日,只怕是紀夕妍日日不眠不休熬紅了雙目也未必能繡完。適才尚仙原本也見憐夕妍,但一念及長姐至如,卻不敢與遜妃衝突。衆人皆散去,惟獨應才人和尚仙陪着夕妍回了房,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一班宮女太監帶着東西過來了,奴才們一一把東西放下後,一身富貴雅緻打扮的憐翹輕啓朱脣道:“遜妃娘娘說有勞紀主子了。”
“姑娘,坐下喝杯茶歇息下再走吧。”尚仙關切道。
“謝凡貴人的美意,吃茶就不必了,奴婢還趕着回宮覆命。”說完,躬了一禮,領着人離開了,那排場倒是像足了遜妃的專橫跋扈。
“凡貴人不必掛心,憐翹向來是這麼個清傲的性子。”紀夕妍柔聲道。
應熙雪卻道:“眼下都火燒眉毛了,你們還有空顧及這個憐翹,只說這幅屏風該怎麼辦好。可惜我素來又不擅此道,實在幫不了你什麼。”
“本來也不好勞煩應姐姐,若是讓旁人知道了姐姐參與其中,只怕要連累了姐姐。”紀夕妍連連擺手。
尚仙道:“別的幫不上什麼,這掰線穿針的活計總是會的。”說完,取出一團團絲線分與夕妍與熙雪。三人正欣然攏着線軸,梨香跑了進來,“主子,太后傳話過來,宣您去壽寧宮敘話。”尚仙心中疑惑,腳步卻不敢怠慢,匆匆拜別了夕妍、熙雪,趕去了壽寧宮。
尚仙趕到時,太后尚在佛堂誦經,她不敢造次,唯有在正殿內恭候。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太后才一身素衣地從佛堂裡出來,瞧見尚仙不溫不火地道:“你來了。”
“太后金安。”尚仙依禮福了一福。
“方纔等得可心急啊?”赫連芝肜冷不丁地吐出一句。
“尚仙不敢。”
“這倒新鮮了,你連皇上都不怕,倒在我這老婆子跟前稱起不敢來了。”赫連芝肜頓時逼視着尚仙,眉眼間透着凌厲。
果然是那日莽撞了皇上的事情,尚仙暗自猜度着不知太后會如何處置自己。
太后見尚仙久久不語,便道:“這事兒說起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既然當日皇上都未曾責怪於你,今日哀家自然也不會與你爲難,看得出來你與至如雖是一乃同胞,性子卻比起她來得剛烈,人也更聰慧些,可你要記住一朝入宮便註定要終身伴於君側,首先要學的便是一個“忍”字,忍下所有不利於在宮中生存的情緒。”
“尚仙謹遵太后教誨。”
“眼下這遜妃就太過嬌縱,忘記了“忍”該怎麼寫了,在這偌大的宮裡,依傍皇上方是唯一的正途,想你這般玲瓏剔透,今日哀家就言盡於此。”赫連芝肜撥弄着玳瑁嵌米珠團壽護指似漫不經心道。
回宮之後,尚仙心中久久不能平靜,太后果然耳目生風,宮內的錙銖點滴都瞞不過她,自己存的心思怕也早被識破,而她與遜妃的關係倒是和真如梨香口傳中的那樣確實不睦,方纔她提點自己與皇上多多走近,無非是想削弱遜妃的氣焰,難道想要在宮中立足,爲長姐復仇就只有爲太后所用這一條出路嗎?
“主子打壽寧宮回來就是這麼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可是因爲太后對您說了什麼?”梨香端着茶點進屋問道。
“太后待我極好,沒說什麼,我不過爲了夕妍姐姐的事兒難過罷了。”尚仙扯了一句。
“這也沒法子,誰讓紀主子這陣兒這麼得聖寵,得罪了遜妃娘娘,這是宮中常有的事兒,以後您就看慣了。我告訴您件好事兒,五日後有戲班子來宮裡頭唱戲,太后邀了衆位小主出席,人人有份,連奴婢們也可以跟着去呢。”梨香興奮地說道。
的確,這宮裡的女人除了勾心鬥角,也着實沒的什麼消遣了,一個個都只盼着時不時地聽場戲,打發打發日子罷了。是日,衆人齊齊盛裝來到暢音閣,很多已經失寵已久的妃嬪更是抓緊這個時機,盼望得以見上禕徵一面。正堂上太后端坐着,一改常日的素淨,着了一襲金赤色的盤鳳錦袍,朝天髻上難得地插上了一枝卿雲擁福簪,加之本就保養得宜的肌膚和細琢後的妝容,絲毫顯不出半點色衰之象,禕徵攜瞭如日方中的遜妃平坐在身側。遜妃從不在打扮上輸人,依舊出類拔萃地豔壓全場,其婉約的流蘇髻,倒讓人生出幾分憐愛之心來了。衆人向太后和皇帝行禮之後,便各歸其位,靜待好戲開鑼了。
纔看了幾場,太后發話了:“夕妍那孩子呢,好幾日沒見着了,傳她過來伺候吧。”紀夕妍聞言從席位上站起,慢慢行至太后身邊,一旁的遜妃只用眼角挑了她一眼,繼續面色如常嘴角含春地與禕徵調笑。太后盯着臺上的名角,嘴裡卻說道:“你就站這兒陪哀家一塊看戲吧,茶涼了給續續水吧。”紀夕妍低頭稱是,立在一旁。這幾日爲了趕製遜妃交代的屏風,紀夕妍可謂是廢寢忘食的,這會兒子正感到全身痠麻,倦意迭起,眼皮直打架。
“好,好,唱得好,哀家得賞。”赫連芝肜看着戲連連拍手道好,“夕妍給哀家現削個梨吃,那些子放得久了,不適口得很,你給哀家削成小塊的。”夕妍被太后一呵,愣了半晌才驚覺了起來,伸手去握小刀,雙手竟不聽使喚,不住地顫抖起來,好容易削完了梨子,放在盤中。遜妃看在眼裡,心倒提了起來,剛想出言勸阻,太后卻不動聲色道:“將梨切了分給皇上和遜妃也嚐嚐,這味兒可是好得很。”遜妃睨了一眼身旁的憐翹,憐翹立刻會意,“紀主子也怪累的了,這切梨的小事兒就由奴婢代勞吧。”說完,將梨切好分成三份置於白玉瓷盤中,順勢又端了兩盤放在了禕徵與遜妃的桌几上。一折子戲唱畢,唱角兒退場,太后舉杯讓衆人暢飲三杯,轉而又道:“夕妍替哀家斟酒吧。”紀夕妍顫顫巍巍地勉強提着酒壺倒了兩杯,到了第三杯終於支持不住,雙手直晃得壺蓋作響,一不留神,將酒潑灑在了太后的身上,嚇得她當場跪下:“夕妍該死,驚了太后的駕。”
“還不快快退下,免得掃了太后的興致。”遜妃及時出言喝道。
“慢着,你向來手巧,今日怎麼了,好好的怎麼把酒給灑了,瞧着精神也不濟,擡頭讓哀家好好瞧瞧。”太后卻溫和道。
紀夕妍只得擡起頭來,原本粉嫩的臉龐蒙上了一層土色,雙眼通紅,眼下的一對烏青格外突出。
“這才幾天的功夫怎麼憔悴成這個樣兒了?”太后心疼道。
“夕妍只是近來夜裡總歇息不好,沒什麼大礙的。”
“還說沒什麼呢,這眼圈都青紫了,你是怎麼伺候你家主子的,竟讓她病成了這樣?”太后厲聲道。
“主子並沒有得什麼病,全是給累着的。”
“茜草,休要胡說。”夕妍截道。
“讓她說。”太后發話。
“主子已經連續幾日不眠不休了,只爲了完成遜妃娘娘派下的繡活,故而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奴婢幾次勸主子休息,可主子執意不肯,只怪奴婢照顧主子不周,奴婢有罪。”茜草懇切道。
“遜妃,可有此事?”太后擡眼看着遜妃問道。
“臣妾冤枉啊,我不過素聞紀妹妹手巧,想讓她給制一幅屏風罷了,可沒半點催促她的意思啊,皇上。”遜妃向着禕徵撒嬌道。
“別人興許不知你的性子,哀家還不知道你,只怪皇上和哀家縱壞了你,”太后轉而又向禕徵道:“此風不可長,此事若不有所決斷,恐難平息衆怒,哀家就頭一個不答應。”
禕徵正色道:“母后言之有理,宮中和睦素來難求,凡興風作浪者,朕都絕不姑息,遜妃乃是始作俑者,現罰你禁足兩個月,非朕和太后召見,不得出關雎宮一步,好好思過去吧。”
“夕顏這孩子的委屈不可白白受了去,皇上。”太后又提醒道。
“太后所言極是,擢升紀夕妍爲從五品小媛,以宣昭後宮女子之德。至於這屏風之事便就此作罷。”禕徵說道。
一場好戲就此落幕,宮中衆人議論紛紛,有人欣快於遜妃的一朝勢敗,有人眼熱於紀夕妍的因禍得福,尚仙心裡卻明白這不過是太后親擬的一出好戲,那日在太后殿內敘話之時,夕妍之事太后便已經知道了,只是她決計要在盛大的場面上給遜妃一個教訓,目的之一,是爲了給遜妃一個警示,永遠不要想越俎代庖,後宮之中最尊貴的女人從來就只有她赫連芝肜,只要有她在遜妃就別妄圖爭上後位;其二,也是告訴衆人,後位一日懸空,人人就都有機會坐上,即便是出身寒微如紀夕妍,一樣也能將之捧上天;其三,無非是彰示了自己在皇帝面前的威儀,至高無上的地位。想起五日前,太后的一番話,加上今日的一齣戲,尚仙頓悟:太后今日提拔夕妍,就是欣賞她能忍這一點,若是自己也能曉以大義,幫助太后制衡遜妃的勢力,他日必將風光無限。只是要忍下長姐之事,又談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