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土地局地震了。局長曹勇國前腳剛因車禍意外進了醫院,後腳便胳膊吊着夾板的被紀委同志團團圍住請進了單人小房。一把手摺了,什麼二把手三把手的自然也不能倖免,“雙規”來的突然而迅速,就像一張密緻的網罩住了土地局的大小頭頭們。

領導被雙規,領導身邊的人自然要排着隊的接受組織問話,什麼秘書助理書記員的通通沒跑,至於號稱知道領導秘密最多的司機們,自然更是組織審查的重中之重。於是沈盟第二天剛到單位,領導的面沒碰見,倒是見識了紀委同志的和藹可親。

“沈盟你好,我們是紀委的,”一男一女兩位同志拿着小本本一副促膝長談的架勢。顯然男的那一位是主要工作力量,他衝着沈盟露出親切的微笑,“我們就是想找你瞭解點情況,別緊張。我叫張建。”

沈盟奇怪的想對方是從哪一點上判斷出他緊張?他連狀況都還沒搞清。不過混亂的狀況不影響沈盟條件反射的禮貌習慣,對方都自我介紹了,他不表示一下也說不過去,“我叫沈……哦對了,你知道,那……你好。”

兩個字就險些把張建同志的從容瓦解,笑容僵在臉上,張建彆彆扭扭的迴應:“呃……你好。”

一旁的女紀委清咳一聲,以提醒自己的同事這氛圍可不是工作的好兆頭。張建馬上回過神來,正襟危坐,開始對沈盟的詢問:“你是馮佔坤的司機,對嗎?”

“是。”沈盟老實點頭。

“你不要有顧慮,我們只是找你瞭解瞭解情況。”

“嗯,我知道。”沈盟接口。

“啊?”張建有點莫名其妙,“你知道?”

“是不是爲了讓人放鬆警惕……那個……你們都會說只是瞭解瞭解情況。”沈盟一派理所當然,“嗯,電視裡都這麼演的。”

張建咬着牙,在小本本上寫下——經長期實踐論證,創新工作用語是非常必要也是非常必須的。

“馮佔坤平時晚上應酬多嗎?一般都和什麼樣的人應酬?”問詢繼續,“你作爲司機,應該比誰都清楚他的行程。”

沈盟有點爲難,他剛剛上任不滿一星期,裡外裡晚上就加過昨天東華酒店的那麼一次班兒。所以關於紀委同志的問題,他還真沒辦法回答。剛想說不知道,沈盟忽然想起昨天晚上那個黑衣男人說過的奇怪的話。

——記着,從明天起,無論什麼人問你什麼,一律說不知道就對了。明白麼?

沈盟不明白,但下意識的,他就照做了。

“我不知道。我給馮科長開車剛幾天。”

“剛幾天?”張建挑眉。

“嗯,算上今天一共六天。”實話實說的時候,沈盟那老實勁兒還是相當能唬人的。

張建退一步問:“那他昨天晚上去了哪裡你總該知道吧?”

“東華酒店。”沈盟如實稟報。

張建鬆口氣:“他一個國家幹部去那裡做什麼?”問詢似乎有門兒。

沈盟鬆口氣:“不知道。”不用撒謊就輕鬆多了。

張建想撓牆。他在紀委幹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什麼人上來就撂什麼人咬緊死扛什麼人屬於滾刀肉什麼人肯定浦志高他看兩眼心裡就明鏡兒似的,可眼前這個沈盟還真是很特殊。整個人一看就是單純老實的主兒,標準的哄兩聲嚇兩下就啥都抖摟的那種,可眼下呢,這傢伙分明是油鹽不進的架勢。但你還不能說他不配合政府工作,瞧人家那眼神,恭敬中透着畏懼,信任中又透着擔憂;再看人家那坐姿,兩腿併攏手放置於膝蓋,規矩中透着老實,卑微中又透着那麼一點點的楚楚可憐。但就是這麼個人,一番問詢下來愣是一點乾貨兒沒撈着。你說張建能不想撓牆麼。

“他去東華酒店是陪着曹勇國和□□集團的高層秘密接觸。你一點都不知道?”

“那個……我一直在外面車裡等着了。”

“那關於土地局向東華集團強行索賄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啊?”沈盟的腦袋搖成了撥浪鼓,“我不知道。”

“這不是土地局第一次索賄了,之前還向好幾個民營企業索賄過,沈盟同志,你必須認清事情的性質。”

“嗯,我知道。”

“知道什麼?”

“事情的性質。”

“還有呢?”

“你剛纔說的那些,呃……你說完,我就都知道了。”

張建挫敗的合上筆記本,特想對沈盟喊出深藏許久的話語——你,真,牛。

“沈盟同志,今天的談話希望你不要向任何人說起。”張建揉揉脹痛的腦瓜仁兒,對身旁的女同志吩咐,“小楊,叫下一個進來吧。”

沈盟謹記政府同志的叮囑,他一定不會對任何人說起今天的談話的。不過……今天他們好像就沒談啥啊。想不通的歪着腦袋,沈盟走出了臨時問詢室。臨出門的時候還聽那個張什麼的問搭檔外面還有幾個,那女的說還有倆,一個是崔先華(另一個副科長)的司機一個是曹勇國的秘書。然後沈盟聽見張……政府頓了下,說,先把那秘書叫進來吧。

沈盟晃晃蕩蕩的從土地局大樓裡出來。並沒有被釋放的喜悅,反倒一肚子又失業了的難受。這工作還是小雨給介紹的呢,才幹幾天就黃了……

“王總,就是他。”見土地局門口的臺階上終於出現沈盟熟悉的身影,跟車裡守了快一個小時的林煒明興奮的回頭向王朝報告。

對於沈盟,林煒明不覺得自己小題大做。不是所有的人才都值得他口乾舌燥的向老闆推薦且死活拉着老闆一起來觀察,但沈盟,值得。因爲他切實見識過沈盟的車技,也是因爲沈盟的絕技恰恰在開車上。

從進公司那一天起林煒明就被告知一個事實,公司老總王朝從不開車。沒人知道他是不會開不肯開還是不屑開,但公司成立近十年來,誰也沒見過老總開車。而林煒明也在成爲了王朝的心腹兼司機之後,印證了這一說法。老闆從不開車,除非必須,否則他連坐車都不願意。比如晚上在某個酒店有應酬,那麼應酬結束的時候,他寧願直接住酒店也不會讓林煒明載他回家。如果他那座落於幽靜城郊可以不化妝直接當鬼片別墅佈景的房產算家的話。至於父母那裡,老闆回去的次數更是屈指可數。想到這裡林煒明忽然渾身一寒,如果他家也跟老闆那個軍人家庭似的具有無與倫比的恐怖威懾力,他也不會想要回家。

咳,跑題了。總之就是老闆對司機的要求有着近乎刁難的苛刻標準,路上顛簸了他會冷哼,遇上紅燈他會眯眼,開車時間比他預想的長了他會敲駕駛座靠背,如果不小心來個緊急剎車,那除了捱罵沒有第二種結果。饒是自己這種優秀的下屬,也倍感壓力。更何況,他並不是單純的司機,還兼顧着老闆助手的重任,隨着近來任務量的複雜化和多樣化,林煒明深感力不從心。而一切的精神壓力都來源於,他是老闆的司機!林煒明堅信,這活兒就不是人……咳,就不是普通人能幹的。

沈盟很會開車,並且註定馬上失業,這難道不是命運的安排?於是碰見沈盟的時候,林煒明幾乎有被老天眷顧的感覺。

王朝沒有放下車窗,只是透過墨色的隔離去看遠處的那個被自己下屬誇成了朵牡丹花的男人。三十歲左右,長相普通,氣質普通,衣着普通,渾身上下都普通的夠得上億萬老百姓的大衆模板了,合着這就是自己得力下屬口中的駕車高手業界奇葩?

質疑歸質疑,王朝卻並沒有馬上開口。畢竟林煒明還沒膽子忽悠他。所以王朝決定再觀察看看。沈盟似乎在認真的思考什麼,每走一步,都要頓一下,艱難而慎重。二十幾階臺階,他花了好幾分鐘愣是剛走了一半,王朝表面上看起來沒什麼表情,但其實眼睛正緊緊盯着沈盟。看着他在臺階上慢慢往下走,一階,兩階,三……沈盟忽然一頓,然後整個人向前傾!好在男人平衡能力似乎不錯,踉蹌了幾下後腳底又找回了平衡。但這並不能磨滅剛剛血一般的事實——因爲思考太集中而腳下不小心一步跨了倆臺階。

“林——煒——明,你就讓我看這個?”王朝額頭青筋隱隱跳動,沈盟剛纔踉蹌那一下,還把正密切觀察的他給嚇了一跳。以爲那人終於要出什麼曠世絕學了。得,現在他都覺着自己傻。

“呃……愛因斯坦不也總穿錯襪子嘛,這個術業有專攻,術業有專攻……” 林煒明擦擦冷汗,好不容易說動老闆親自過來考察,還是坐車過來的哎,事兒要砸了他得吃不了兜着走。

王朝不太舒服把頭抵在窗戶上,玻璃的涼氣馬上從皮膚傳遞到神經末梢,王朝稍稍好過了點。他恨車裡的空間,非常。

煩躁稍稍疏解了點,王朝又去看遠處的人。結果一擡眼便愣住了。剛剛還因爲一步下倆臺階而險些摔跤的笨拙身體此刻正被一個漂亮的年輕男孩兒緊緊抱着,那男孩兒抱得很緊,嘴裡急切的說着什麼,神情就像抱着什麼寶貝似的,生怕跑掉。

眼看着車鏡里老板越來越難看的表情,林煒明恨不得直接在方向盤上磕死。他彷彿已經看見沈盟慢慢爬進老闆的心裡,然後拿小錘對着自己那光輝高大的下屬形象輕輕一敲。

啪,他碎了。

見面了?

見面了!

這算見面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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