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流暢的空氣好像突然變得凝滯了。
莊善若耳邊聽着伍彪的呼吸聲,卻只垂了頭去看自己裙角下露出的繡花鞋。
“你坐!”伍彪打破沉默。
“嗯!”莊善若嘴上應着,身子卻不動。
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伍彪作勢要將半倚的身子坐直了,可是傷着了的左腿使不上力,只能用手強撐着。
莊善若嚇了一跳,也顧不得害羞,趕緊上前道:“伍大哥,你趕緊躺好了。這腿傷眼瞅着剛好轉,可是輕易動不得的。”
伍彪訥訥道:“哪有那麼厲害了,這點傷我還沒放在心上。”
莊善若幫着伍彪掩了掩被角,低了頭幽幽道:“你也太大意了些,這又不是什麼刮到碰到,自己就能好了的。這可是生生的少了一塊肉,你就是再不顧惜自己的身子,也得想想旁人。”
旁人?伍彪心中一動,看着莊善若低頭含羞帶怯的模樣,胸膛中竟像是有一陣暖流在東突西撞——伍彪素來看慣了莊善若能幹爽利模樣,難得見她露出小女兒的嬌羞來。
也是,他當時只以爲是小傷,爲了省錢,也沒去看郎中,只想着自己敷點草藥,靜靜地養上幾天也就好了。可萬萬沒想到,這大野豬的獠牙是那麼厲害,饒是他事先將傷口清理得乾淨了,還是感染化膿了。
若是他真的有個什麼好歹,她又去依靠誰?
莊善若原先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想那麼許多,她說的旁人不過是伍大娘。不過,見伍彪眼錯不見地盯了她瞧,知道他是想差了,卻也不好解釋,竟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了。
是啊,若是伍彪有個三長兩短的,那她……
伍彪挺直了上半身。憋了許久,才憋出一句話來:“你放心!”
莊善若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我又有什麼不放心的?”雖然她生得嬌豔。可素來持重,這一笑竟帶了幾分的嬌俏,有說不出來的嫵媚。
伍彪看得癡了,半晌才嘿嘿地笑了兩聲,心裡是無比的快活。
莊善若也覺心頭一鬆,輕輕地捱了牀尾坐了,道:“伍大哥,我知道你是替我攢着銀子。可是若是將銀子和人相比,孰輕孰重,你自然是比我明白的。銀子沒了還可以掙。若是人有個好歹,那、那……”莊善若聲音越說越低,終究說不下去了。她自從與伍彪在緣來包子鋪互通心曲之後,兩人向來是心照不宣的,何曾說過這樣直白的話。
伍彪嘆息。衝動地伸手握住了莊善若的手,沉聲道:“我都明白!”
伍彪強壯有力的大手包裹着莊善若白皙纖細的小手,自覺手心裡的的手蜷縮着,像是一隻無辜的小白兔,顫顫巍巍,顫顫巍巍地在他的手心裡覓到一個合適的位置,然後不動了。
“伍大哥……”
“善若……”
兩人都垂了頭。不去看彼此,可是交疊在一起的手卻是愈見熾熱。
莊善若覺得一陣安心,彷彿是一葉漂泊了許久的孤舟找到了溫暖的港口,竟覺得有一絲放鬆後的倦怠。
“我這兩天就把我們的事和我娘說說!”
莊善若突然覺得有些慌亂,想抽回自己的手,卻發現伍彪手上用力。更是將她的手緊緊攥住,不肯放鬆半分。
“不、不,不急。”
“你不急,我急!”伍彪哪裡不知道莊善若的心思,這看着無所畏懼的女子可也有着一片敏感柔弱的心腸。她是怕娘嫌棄她不是黃花閨女,可是是不是又有什麼相干?他要的是她,即便她拖兒帶女的,他也定會愛屋及烏。
莊善若抿了嘴,心裡爲難,將伍彪難得的一句情話略了過去。
伍彪心念一轉,在喉嚨口低低地笑了幾聲,道:“你怕?”
莊善若又羞又惱,用力甩開了伍彪的手,嗔道:“我怕什麼?”
“那就是了!”伍彪有心要逗逗她,“既然不怕,那趕緊和我娘說了去,省得她日日張羅着給我說媳婦。”
莊善若不語,兩頰卻是羞紅了,眉眼之間自是說不出的風情。
“不是怕,那就是羞!”
莊善若咬了脣,道:“若是伍姨不答應呢?”
伍彪像是從來沒想到過這個問題,分明是愣了愣。
莊善若的心突然往下一沉。
“怎麼會不答應,你在她嘴裡千般好萬般好的,怕是求都求不來的!”
“未必!”莊善若艱難地道,“當侄女和當媳婦能一樣嗎?畢竟,畢竟我是再嫁之身。”
伍彪知道莊善若心中的癥結在此,收起嬉笑的神色,正色道:“我知道你擔心什麼,這點你大可放一百二十個心。我娘雖沒大見識,可人也不算古板。我們家家境雖然比起以前來好了許多,可畢竟還是底子薄,你若是願意嫁進來她定是高興都來不及的,哪裡還會有什麼二話。”
“可我畢竟……”
伍彪趕緊打斷了她的話:“若是我娘真的不願意,可架不住我喜歡。旁的我都能聽她的,單單這件事上我要自己做主一回,即便是因爲這個說我不孝,我也認了!”這是他心裡做過的最壞的打算,想來不至於此,可是話說出來心中不免還會是一陣絞痛。
莊善若見伍彪鄭重其事地說了這一番話,目光堅定,臉色發白——對於一個至孝之人,能在婚姻大事上爲了她而忤逆老母,恐怕比海枯石爛的誓言更讓她安心了。
莊善若心中一暖,主動握了伍彪的手,道:“伍大哥,我信你!”
“你信我就好,以後也不用那麼辛苦。”伍彪調整了下心情,又道,“你榆樹莊孃家有沒有什麼人能替你做主的,離年底也就半年了,你也多多少少漏出點口風出去纔好!”
莊善若一想起成日漚在酒裡的王大富不由得一陣噁心,道:“姑母不在了,姑父也不大管我事,倒也罷了。只不過榆樹莊的兩個表哥待我親厚。怎麼的也是要和他們通個氣的。”
伍彪咧嘴一笑:“我們家人口單薄,也沒個兄弟姐妹,你也是孤身一人,既然有兩個大舅子。那可是要好好親近親近的!”
莊善若面上一紅,啐了他一口:“呸!哪個是你的大舅子了?羞不羞?”
“嘿嘿!”
“你這傷若是沒大礙了,我尋思明後天去榆樹莊一趟,畢竟也好久沒回去了。有虎哥城裡木器行的生意也忙,二嫂懷了身子,也正好過去陪陪她。若是有合適的機會,也可以把我們的事情提一提,只是——”
“怎麼?”
“只是二嫂就是許家的小姑,有些話倒不好當着她的面說得太明白。有虎哥機靈,我在許家的前前後後的事他也都知道。得尋個機會好好地和有虎哥說說纔好。”
“我聽張嫂子說,許家的老太太和你妯娌都是個厲害的,你若是不喜歡住在許家,剛好可以趁着這個機會回榆樹莊多住上幾天。左右是陪許家老太太的女兒,她怕是還會歡喜呢!”伍彪與王有龍看着都是老實人。可是兩人最大的區別是,王有龍是真的贛,而伍彪面上不顯,可心裡在人情世故上很是通透。
莊善若本就有這個心思,可是目光在伍彪的左腿上一轉,竟有幾分的躊躇。
“你別擔心我這傷,我看那王郎中的三帖膏藥頂事得很!”伍彪溫柔地笑道。“我若是再不趕緊好起來,可怎麼對得起那二兩的銀子?你放心,你索性就在榆樹莊安心住上個十天半個月的。等你回來的時候,我定是能下地走得順溜了!”
莊善若點點頭:“有張嫂子在,我也放心!”
“張嫂子什麼都好,就是話太多了些。唸叨得我腦仁疼!”伍彪笑道,“在這幾日,我連她家寶根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都知道得清楚了。”
莊善若湊趣道:“寶根還掛着鼻涕你自然不愛聽,若是張嫂子嘮叨大妮小時候的事情你保準愛聽——大妮在芸娘姐那裡可是出落得水靈了,我怎麼記得原先張嫂子還張羅着要把大妮說給你做媳婦呢!”
伍彪結結巴巴地。張大了嘴解釋道:“都是張嫂子玩笑,大妮才幾歲?還有二妮、三妮,我都當侄女兒待呢!”
“那是,要不然差了輩兒可就麻煩了!”莊善若再也撐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伍彪才知道被莊善若捉弄了,但卻心裡很是愉快,能和善若這樣坐着說說笑笑,先前可是他做夢也不敢想的事情。
伍彪握着莊善若的手,看着她綻放的如花笑靨,多想時間就此停住。
冷不防,伍大娘推開門,莊善若慌慌張張地從牀尾站起身子,神情很是侷促。
“阿彪,麪條好了,要不要放點芫荽?”伍大娘頭也沒擡。
伍彪看着莊善若的神情,眼中含了溫柔的笑意:“娘,麪條若是下了,先給張嫂子端回去。”
“怎麼?”
伍彪看了莊善若一眼,道:“不知道怎麼的,我突然又不想吃麪條了,有點想吃善若妹子做的白麪餅子就小米粥了!”
莊善若着惱地瞥了伍彪一眼。
伍大娘渾然不覺,樂呵呵地道:“阿彪,你這一受傷,怎麼就跟個小孩子似的挑起嘴來了?”
伍彪故意道:“誰叫善若妹子手藝好,若是可以我倒是想日日吃她做的!”
伍大娘沒想太多:“那又有什麼難的,廚房裡東西都是現成的,你想吃什麼讓善若給你做就是了!”
莊善若心裡卻明白伍彪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又羞又惱地瞪了伍彪一眼,卻換來伍彪嘿嘿幾聲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