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喜眼波一轉,房裡的丫鬟立刻端了兩張錦凳放在牀邊。
“大嫂、二嫂坐下說話。”鸞喜欠了欠身子,道,“我這身子乏得很,倒是失了禮數了。”
童貞娘搶先坐了那張靠近牀的,陪笑道:“使不得,使不得,你好好歇着纔是正經。”
莊善若坐了那張放得略遠的錦凳,留意到窗下放了個小小的銅香爐,冒了嫋嫋的白煙,想來房間裡的淡淡香味便是從這兒來的。
鸞喜留意到了莊善若細微的動作:“房裡全都是藥味,點了些木蘭香散散。”
“這香——可問過郎中了?”莊善若沉吟道。
“二老爺問過了,說是安神靜心最好不過了。”鸞喜嘴角噙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道,“還是二老爺特意拿過來的,要不然我哪裡知道有這好東西?”
莊善若點頭。
童貞娘誇張地嗅了幾下,道:“四姨太不說我倒也不覺得,這一說起來,這味兒真是又淡又雅呢。”
“若是二嫂喜歡,帶幾塊香回去,點着睡了也香甜些。”
“呦,這怎麼好意思呢?”童貞娘訕訕的,也不很推辭。她的房間和許陳氏的房間挨着,那香菸油燭薰得她有苦難言,若是真的能得了這木蘭香點着倒是極好的。
鸞喜示意丫鬟。
丫鬟倒是極乖覺的,趕緊尋了一張花箋,從櫃上取了個景泰藍的小罐子,用鑷子夾了幾塊木蘭香,然後利索地包起來,送到童貞孃的面前。
“妹妹客氣了!”童貞娘喜滋滋地接了過來,收到袖中,無意間問道,“這香不便宜吧?”
鸞喜面色紋絲不動,道:“我也不大清楚,一匣子總要十來銀子吧。”
童貞娘暗暗咋舌。看向鸞喜的目光裡便又多了幾分豔羨。
莊善若只留心看着鸞喜,只覺得她說話行事都不像是幾月前的那個鸞喜了,身上少了些出身小門小戶的畏縮,多了些沉穩。她也沒想太多。只當是做了母親的緣故。
“吃得睡得可都好?”
鸞喜微微蹙了眉,道:“睡得倒還好,便是這吃上差了一些。每頓也只能吃小半碗的白粥,若是吃得略多了點,定是會嘔了出來;更是聞不得葷腥,有一回小丫鬟吃了魚沒洗乾淨手便近旁伺候,害得我吐了個天昏地暗。”她身形瘦弱,露在被外的手腕細細的,像是一折就要斷的。
莊善若嘆息道:“這可怎麼成,你現在不比以前了。就是吃不下也得勉力吃點。”
鸞喜點頭,目光閃動,道:“我娘給我做了些酸豇豆,用來下飯最好不過,酸酸爽爽的吃下去倒也受用。二太太不許我吃這些。只能揹着她偷偷地吃。”她眨了眨眼睛,臉上的神情暢快了起來,纔有了幾分少女模樣。
童貞娘正愁插不上話,趕緊道:“我懷元寶頭三個月也是日日吐夜夜吐,過了三個月突然也就不吐了。也愛吃酸的,酸杏兒,酸豇豆。越酸越好。俗話都說,酸兒辣女,妹妹這肚裡懷着的定是小少爺無異。”
莊善若在生養上沒有經驗,不過看鸞喜瘦瘦的身子,自己還是個孩子,再過上半年多竟都要當娘了。她不由得想起那夜給張山家的接生的情形。看向鸞喜的目光裡便帶上了幾絲擔憂。
鸞喜卻又輕輕地撫了自己平坦的小腹,低垂了眼簾,輕聲道:“兒子也好,女兒也罷,我只盼着這孩子能平安生下來。”臉上竟大有戚色。
莊善若心頭一跳。
童貞娘也忙道:“妹妹多慮了。這孩子福大命大,定是能平平安安地生下來。”
鸞喜眉間憂色不減,道:“這孩子既然託生在我的肚子裡,便不算是有福的。”
“瞧妹妹這話說的!”童貞娘陪笑着道,“妹妹趕緊放寬了心,撐過了這頭三個月,等胎坐穩了,也就不那麼辛苦了。這懷胎十月,說慢也慢,說快也快,眨眨眼也就生下來了;再過一陣,倒是能滿地跑了呢。”
鸞喜被童貞娘逗笑了。
童貞娘再接再厲:“妹妹頂要緊的就是將養好身子,到時候我們一家子可都要仰仗你肚裡的小少爺呢。”
莊善若面色不動,心裡卻是暗暗佩服童貞孃的厚臉皮,恐怕這就是許陳氏差她們兩個走這一趟的最終目的吧。
鸞喜也不知道是裝糊塗還是真沒聽明白,嘆了口氣,道:“大嫂,二嫂,我實不瞞你。我年紀雖輕,可心裡卻並不糊塗。自從那日郎中給我診了脈,說是有喜了,這兩個多月,我倒是騰雲駕霧般不踏實得很。我明白,現在的這一切全都是因爲我肚裡的孩子;若是孩子沒了,這一切怕是轉眼成空,我怕是比以前還要不堪。我鸞喜出身微末,這條性命本也算不得什麼。可是天可憐見,給了我這個孩子,我便是掙了命也要保住他的。”她說着說着,眼中帶了星星淚光。
莊善若聽着話中大有深意,忍不住將心中的疑竇拋了出來:“你這好好的,怎麼會摔了?”
童貞娘警惕地看了兩眼房中垂手侍立的兩個丫鬟。
鸞喜卻不以爲意,淡淡地道:“是我自己不當心了。前日我在牀上躺了半日,直躺得腰痠背痛,便讓月兒攙着想在院子裡走幾步舒緩舒緩。”
“那怎麼?”
鸞喜又將淡淡的眉毛擰了起來:“纔沒走兩步,也不知道地上哪裡來的一灘水漬,一腳上去,倒是摔了個結實。月兒年紀小,哪裡知道輕重,只想把我攙扶起來,可又哪裡攙得起來?幸虧我娘剛好過來探我,知道這事可大可小,才趕緊回了太太請了郎中過來。”
莊善若咬了咬脣,問道:“這幾日乾爽無雨,地上哪裡來的水漬?”
鸞喜茫茫然地搖了搖頭:“說不定是丫鬟不小心灑的。”
莊善若見房裡的那兩個面生的丫鬟垂手侍立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動也不動,知道這許德孝府上的丫鬟不比別家,況且服侍懷了身孕的姨太太更是會特意擇了性子持重的,哪裡會做出這樣不知輕重的事情。
她擡頭看了看鸞喜,見她眼睛瞪得老大,惶惑無依的模樣,心裡不由得嘆息。這闔府上下,鸞喜倒是成了個人人豔羨的靶子。俗話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童貞娘眼珠子骨碌碌一轉,遲疑地道:“說不定是有人故意的,爲的就是……”她眼睛朝鸞喜的肚子一瞄,這意思不言而喻。
鸞喜聞言,眼色畏縮了起來,惶惶地往四周看了看。
童貞娘想着鸞喜畢竟年紀輕,沒想到這一層,少不得還得讓她提點一番,又道:“你想想,你懷了身子,整個府裡誰最不自在?”
這話問的,莊善若心裡無力地嘆了一聲。妻妾鬥法是高門大院裡諱莫如深的事,哪能就這樣被擺到檯面上講?若是落到有心人的耳朵裡,豈不是給鸞喜招災?可是當了幾個丫鬟的面,她又不好說些什麼,只得朝童貞娘使眼色。
鸞喜沉吟着,無意識地轉動着手上碩大閃耀的寶石戒指,猶疑地道:“二太太說,自從五年前二姨太落了胎後,府上便沒傳出過好消息了。二老爺高興得什麼似的,闔府上下每人都得了賞銀。若說有人不自在,怕是沒有的吧……”她眨着眼睛,一派天真。
“嗐!”童貞娘真是有些恨鐵不成鋼,她拍了大腿,道,“你再想想,三姨太那邊,可有差人來看你?”
這話着實是太露骨了,就差拎着鸞喜的耳朵對她說:醒醒吧,嫣紅纔是害你的正主兒,別天真了!
莊善若額角滴下了一滴冷汗,且不說沒有證據,即便是有證據這是是嫣紅做的,許德孝府上的家務事也容不得她們這些外人置喙。難不成童貞娘真的將鸞喜的這個小院子當成了許家?
她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只見鸞喜飛快地笑了笑,道:“消息傳出來沒幾日,幾位姐姐都過來坐了坐,道了賀,送了些補品來。大姨太二姨太倒是熱情,可是我不會說話,乾坐着倒也沒什麼趣。你知道,三姨太京城來的,眼界高,性子傲,不過略坐了坐便託故走了。下月二十是二老爺四十歲的整壽,聽說三姨太這兩月大門不出,只在自己院裡日夜排練一支新舞,想在壽宴上以此爲賀。也不知道等到了那個時候,我這身子爭不爭氣,倒是也想看看三姨太的風采呢。”
童貞娘撇撇嘴,她空有一身妻妾鬥法的本領卻無用武之地,更見不得鸞喜這副給人賣了還幫人數錢的模樣,恨不得當場耳提面命,將肚裡的韜略全都傳授給鸞喜。
“妹妹,你也太……”
“我倒是因禍得福。”鸞喜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笑道,“從昨兒起,二老爺過來看了我好幾趟。差人在院子裡鋪上氈子,又從正房搬了許多開得正好的菊花來,更允了我娘可以隨時進府來看我。”
莊善若微微一怔神,原來童貞娘和她都看走了眼,鸞喜在許德孝府上呆了小半年,早已不是那個一眼能看透的柴火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