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莊善若坐到柴房的板牀上,垂了頭暗自想了半日。想起伍彪和她說的那些話,頗有些心煩意亂。
今日許陳氏與童貞娘含沙射影了半日,無外乎說她不守婦道,與伍彪有些不清白。
不清白?
莊善若自嘲地一笑,她年紀雖輕,可這幾年只想着怎麼攢銀子脫身,倒是在兒女之情上看得很淡。
想到銀子,莊善若從牀頭掏出一個小包裹,裡面只剩些散碎銅板。她細數了數,還有五六百文,完全足夠撐過她完成手裡的這批繡活從如意繡莊裡換得銀子。
將小包裹收好,莊善若不由得又發起呆來了。
芸娘雖說落得家破人亡,可能碰上賀三這樣的良人,終究還是幸運的;而春嬌,雖然此時痛不欲生,可與劉昌廝守在一起的兩年的甜蜜時光,也足以告慰她孤苦的靈魂;甚至連鸞喜,雖然所託非人,水深火熱,可她至少真真切切地愛過,甚至現在無時無刻不在絕望地愛着。
而她,莊善若呢?
莊善若心中一動,從窗臺上取過那面小小的銅鏡。就着昏暗的燭光,攬鏡自照。
她每天都急急忙忙的,不過是洗了臉梳了頭的時候對着鏡子匆匆瞟上幾眼,臉上沒有髒東西,頭髮梳得順滑,也就夠了,倒是從來沒想過要好好地看看自己。
燭影搖動。
看銅鏡中的自己彷彿在看水中的倒映,縱然是影影綽綽,莊善若也能看到自己的如雪肌膚,善睞雙眸,飽滿紅脣,還有那一對眸子幽深沉靜,將心事隱瞞得連自己也看不出來。
莊善若放下銅鏡,突然發出幽幽一聲長嘆。這聲嘆息因爲暗夜而被無盡地放大,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感慨。
這樣好的年華,終究只能是辜負了!
莊善若收拾收拾,吹了燭火,安置睡下了。可是不知道是窗外的秋蟲太吵人。還是遠處野狗的低吠撥動人脆弱的神經,她在板牀上翻來覆去,竟不能成眠。
直到了後半夜,莊善若倦極,才朦朦朧朧地睡去了。
……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睡得正香之際,窗外突然一陣喧闐。莊善若努力地將意識從黑甜鄉中抽離出來,聽到了人聲,還有黑將軍的吠叫聲。
出了什麼事了?
莊善若極力睜開朦朧的睡眼,看到了窗外閃爍的火光。
她一個激靈。正要起來,卻聽見有人大聲地說着話。
“二郎,二郎,趕緊將那袋子的口束住,千萬別讓人跑了。”童貞孃的尖叫。
“好。你幫我按着腳!”竟是許家寶氣喘吁吁的聲音,“這廝力氣可真不小!”
“還有這個袋子,也束起來!”童貞娘幸災樂禍。
“這個,就算了吧!”許家寶遲疑道,“怎麼說也是大嫂!”
童貞娘響亮地道:“大嫂?二郎,你倒是心善,她偷人的時候怎麼不念着是我許家的大嫂?既然她不要臉。我們還給她留臉做什麼?”
許陳氏低沉而嚴厲的聲音:“二郎媳婦,你小聲點,還怕這醜事不被人知道嗎?”
“娘冤枉我了,我是怕大嫂一時羞憤難當,尋了短見,到時反而不美。”
“我扎得鬆一點就是了。”許家寶又遲疑地問道。“娘,可要叫大哥過來?”
“那是自然,倒讓大哥好好看看他心心念唸的是怎樣一個好媳婦!”童貞娘是唯恐天下不亂。
“別胡鬧,你大哥可經不起折騰,讓我們先審上一審!”
“彭!”是腳踢到肉的一聲悶響。只聽得許家寶道:“這廝倒也怪了,竟一聲不響,任由我們擺佈!”
又聽得童貞娘尖細地笑了兩聲,笑聲裡盡是掩飾不住的得意:“我這招就叫做出其不意!這一對姦夫淫婦怕是想破了天也想不到,我們竟埋伏在草叢中,張了大黑口袋在等着。若是真刀真槍的,二郎你這身板,怕遠不是他的對手。聽說人家上大青山打獵,百來斤的獵物都扛得下來呢!”
“嘖嘖!”許家寶又連連踢了幾腳,猶不解恨,“我一想到大哥,恨不得劈頭結果了他。大嫂定是被這廝的巧言矇蔽了。”
“呦,二郎,你竟還幫她說話!”
許陳氏低聲咳嗽了幾聲。
“娘,這天雖不涼,但這後半夜露水重,您再披件衣裳,別受了寒纔好。”許家寶殷殷道,“貞娘,你給娘掇張凳子來。”
“哎!”
……
莊善若本將半個身子撐了起來,聽着聽着,又悄悄地將整個身子躺回到板牀上。
原來這一晚上唱的是“捉 奸”的大戲,捉的還是她與伍彪的奸!
莊善若本聽得熱血沸騰,恨不得一把推開門表明正身,卻越聽心越寒,原來她莊善若在許家人心中竟是如此的不堪。
她無聲地冷笑了數聲,心冷了下來,乾脆就伏在牀上傾聽外面的動靜。
……
“娘,你什麼打算?”
許陳氏沉默了半晌,才道:“二郎,我這心裡亂的很。”
“娘,怎麼的也要拿出個章程來。”
許陳氏的聲音突然悠渺了起來:“你爹在的時候,因爲你大哥的緣故,總覺得虧欠了他媳婦幾分,明裡暗裡偏向着大郎兩口子。我雖然不是很悅意這個媳婦,可看着她也像是個本分人。沒想到家裡竟鬧出這許多事來。”
“娘——”
“我知道你心裡或多或少地埋怨我幾分,還有你媳婦明裡不說暗裡怕也埋怨我們偏心你大哥。唉!我是心痛哪!”許陳氏聲音竟有些哽咽起來了,“你大哥那麼好的人才,那麼好的學問,看過的沒有不說好的,可偏偏砸在了女人的手裡,年紀輕輕的這大半輩子就毀了。我這個做孃的不疼惜他,還有誰去疼惜他?我知道,我們家敗了,有多少人在暗地裡看着笑話。也多虧了你,才撐起了整個家。”
“娘,說到底還是我害的!”許家寶慚愧道。
許陳氏話音一頓,又道:“這女人是留不得了。她不是哭着鬧着想方設法要離開我們家嗎?這回倒是遂了她的願了,你趕緊寫一封休書,讓大郎按了手印,早點打發她出去得了。”
“娘,哪有那麼容易的事?”遙遙地傳來了童貞孃的聲音。
“娘,您先坐。”童貞娘笑道,“這話落到她耳裡,心裡不知道該樂成什麼樣呢?紙裡保不住火,這事即便是我們想給她留點臉面,怕也是留不住的。往後,知道的當我們家心善,不知道的只當我們家軟弱可欺。”
“貞娘,怎麼說也是大嫂。”許家寶心有不忍,“說不定是受了那廝的挾持。”
“二郎,你別盡幫着她說話了,我們也都是過來人,這男歡女愛的事講究的是一個你情我願,若是一方不願意,來個霸王硬上弓也是不得趣的。”童貞娘說得粗俗,“倒是可惜了大哥,對她癡心一片,我看是塊石頭也該捂熱了。偏偏她反而不知道感恩,還竟巴巴地送了頂綠帽。俗話說,捉賊拿贓,捉姦成雙。若是我們不知道倒也罷了,眼下被我們拿了個正着,哪有放了他們的道理,豈不是便宜了他們?”
童貞娘就是童貞娘,永遠知道許陳氏的七寸在哪裡,果然她話音剛落,許陳氏便改了口風:“是,我越想越恨,她成日裡拿喬,倒是勾得大郎神魂顛倒,我看比先前的那個連雙秀還要厲害幾分。就這樣休了她反倒是便宜她了,到頭來更是名正言順地和那廝雙宿雙棲。這口氣我實在是咽不下去!”
童貞娘道:“娘,不單是你,我們也替大哥不值。”
許家寶倒是有些無措了:“這,這……”
“二郎,你一個勁地這什麼?”童貞娘略略提高了嗓門,道,“你捨不得動手打女人,眼面前倒是有個現成出氣的。你只消狠狠地打了,替大哥出出氣。我看他們被縛在麻袋裡吭也不敢吭一聲,也不知道求饒,我倒也看看是不是真的情比金堅!”
……
莊善若搖頭,她知道童貞娘是一隻笑面虎,卻從來不知道她竟這般怨恨她。
……
“二郎,你看這根棍子可趁手?”
“這,也太粗了吧?”
“這廝偷腥的時候就該想到會有這一遭,不給他點苦頭吃吃,怎麼對得起這兩人千辛萬苦地爬牆私會?”童貞娘慣會落井下石。
有人在口袋裡含糊不清地嗚嗚了幾聲。
“現在求饒,晚了!二郎,你可着勁打!”
“好!”許家寶往手心裡唾了幾口唾沫,“貞娘,你將那黑狗牽住,它叫得我腦仁疼。”
“這狗看着黑不溜秋的,最是忠心不過了,這主人被拘了,哪有不叫的道理?”童貞娘陰陽怪氣地笑道,“等養到冬天,做一鍋狗肉火鍋吃去!”
……
莊善若本在隔岸觀火,聽到黑將軍吠個不停,心裡咯噔了一下。
若真是外人不長眼,偷偷到這後院偷情也就罷了;可黑將軍就守在門口,它最是警覺,來了生人哪有不叫的道理?思來想去,只有是和黑將軍相熟的。
“不好!”莊善若暗叫一聲,趕緊翻身下牀,胡亂穿好衣裳。
她衝到門口,趕緊將門打開,大喝一聲:“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