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默默地看着嫣兒扶了榴仙消失在街角,倒是忍不住在心裡琢磨了一陣。
榴仙在惜花樓當了多年的頭牌姑娘,說到底這身子還是和良家有些不同。惜花樓自有它避孕的法子,怕是會傷及到內裡,榴仙一時半會想要懷上孩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總要吃些藥調養調養纔好。可她畢竟年輕,只要不失鄭小瑞的寵愛,機會還一大把。
莊善若有些納悶,爲啥吃調理身子的藥還要瞞着鄭小瑞,似乎榴仙懷上孩子不在鄭小瑞的期待之中。
莊善若略一躊躇,抹一抹頭髮,拍拍身上的細密的水珠子,踏進了善福堂的門。
莊善若呷了口熱茶,看着劉春嬌粗壯的腰身,忍不住道:“春嬌,你趕緊坐了,別忙活了。”
靠在榻上的劉昌卻低低地笑了兩聲道:“你讓她忙去,懷了身子原先便是日夜喊悶,這會和我在這房裡大眼瞪小眼地瞪了快有兩個月,可不得黴壞了。”
劉春嬌卻是靠在劉昌身邊坐了,嗔道:“就你會說嘴。”雖然是快當孃的人了,可是劉春嬌身上的嬌俏卻是分毫不減,因爲這兩個月照顧劉昌消瘦了些,一雙圓圓的大眼睛卻是依舊靈動,盯了劉昌的時候似乎能溫柔地滴出水來。
“可有五個月了?”莊善若留意到劉春嬌明顯隆起的肚子。
“差不多了。上回你來的時候,除了酸的,別的也不大吃的進去;這兩個月胃口好些了。只是睡覺的時候翻身吃力。”劉春嬌低頭撫了肚子。
劉昌在榻上微微撐起了身子,衝莊善若道:“原先還略略養胖了些,都有雙下巴了,可我這一病。倒是比先前還要瘦了,滋補的吃了也都不頂事。”
莊善若這才着意打量了劉昌兩眼。劉昌本來就不算壯實,生了一場大病後,身子愈見單薄了。顴骨聳現了出來,眼神疲倦,眼下是青黑一片,薄薄的嘴脣只些微有些血色。
莊善若突然想起很早以前童貞娘說過的關於劉昌福薄的刻薄話,心裡一動,趕忙道:“我也是聽村裡人說起小劉郎中的病,可是嚇了一跳。“
劉昌溫和一笑:“可是伍彪?”
“嗯。”莊善若點頭。
劉春嬌將一條薄薄的毯子搭在劉昌的腿上,道:“下雨了,有些涼。蓋上點纔好。”
莊善若留意到四月多的天了。劉昌身上還穿着夾襖。臉色蒼白,像是血氣不足的樣子。
劉昌衝劉春嬌一點頭,道:“他倒是有心。來了好幾回。還特意送來了幾隻野雞,說是野雞肉比家雞滋味好。也溫補。”
劉春嬌接話:“結果大半都是給我吃了,他也不過是喝了幾口湯。阿昌這病來得奇怪,我記得那日上午還好好的,陪我玩牌呢,剛過晌午,便是又吐又瀉的,到了晚上便發起了高燒,人也迷糊了。”
“怎麼這麼厲害?”莊善若大駭。
“可不是,全家上下可都是嚇壞了,也診不出個什麼毛病,一櫃子的藥也不敢渾吃,只是熬了些清熱退燒的藥。”劉春嬌皺起了眉頭,大大的眼睛裡還有惶恐,“第三天上就開始說起來胡話,把我們嚇得不輕。爹請遍了城裡有名的大夫,可是個個看不出個究竟來。”
劉昌脣角掛了笑,從薄毯中伸出一隻瘦削蒼白的手,重重地握住了劉春嬌的手,然後輕輕一搖。
莊善若看在眼裡,心中一暖。兩人恩愛如此,其中一個垂危,另一個怕是會愁腸百轉,備受煎熬。
劉春嬌換了振奮的語氣,道:“可也奇了,從第五天開始燒慢慢地退了下去,人也漸漸地清醒了起來,只是這身子虛弱得厲害。”
莊善若點頭:“倒真是一場怪病。幸虧好了,身子虛弱也不怕,慢慢地調養總能調養過來。”
劉昌又溫和一笑,看着自己的妻子,責怪道:“我也這麼說,可她偏生不放心,吃飯睡覺都要親自操勞。尋常也就罷了,偏生懷了孩子,若是累到了,有個好歹,豈不是罪過了?”
劉春嬌紅了眼圈,雙手放在肚皮上,哽咽道:“若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守着個孩子還有什麼趣兒,倒不如……”
莊善若趕忙接口道:“春嬌,都好好的,說這些話做什麼?這肚裡的孩子一定是個懂事的孩子,也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劉春嬌這才收了淚,道:“善若姐說得是,瞧我,這好端端的倒抹起淚來了。”
劉昌想起身,可剛雙腳剛一落地,還沒將身子站起來,便晃了幾晃,力不能支地又重新坐回到榻上。
劉春嬌唬得趕緊攙住了他,道:“好好的,起來做什麼呢?”
劉昌苦笑:“躺久了,這筋骨越發的酸脹了,也更沒了力氣。”
“爹都說了是病後體弱,你就安心好好地養着吧。”劉春嬌將劉昌在榻上安置好,眉宇間卻閃過一絲憂慮,又極力地露出微笑。
莊善若在一旁看着,心裡隱隱有些不安。劉昌這病倒也是怪了,雖說是好了,可看那樣子也是由急性轉成了慢性。看他面色青白,氣息不穩,纔沒說上一會話,便喘得不行,這身子怕是從內裡垮掉了。
劉家老兩口都年紀上去了,即便是想照顧也是有心無力;春嬌這時候月份不大,身子不重,若是再過上三兩個月,也難拖着沉重的身子去照料劉昌了——若是強撐着,傷及胎兒更是不好。
這可怎麼好?
莊善若心裡正想着,房門被人從外面敲了兩下,有個平板的聲音喚道:“叔叔,弟妹?”
劉春嬌趕緊打開了門:“大嫂!”
有個穿着一身素的婦人低了頭端了兩盞什麼東西進來,熟門熟路地將手上的東西放到几上,這才擡起了頭。
莊善若起身陪在劉春嬌的旁邊,打眼一看,原來是劉昌的寡嫂。上回她來的時候見過兩面,只覺得她有些古怪的,可又說不上到底哪裡古怪,只當是年輕守寡的女人的通病。
劉昌的寡嫂依舊板着一張容長臉兒,臉色雖白卻澀,嘴角還是往下撇着,看着便是苦情。她擡了擡眼皮看了劉昌一眼,道:“補品燉好了,你們趁熱喝了吧。”
劉昌撐坐起來,道:“有勞大嫂了。”
劉春嬌親親熱熱地挽了劉昌寡嫂的胳膊,道:“大嫂,這段日子可多虧了你,要不然還不一定能撐過來。”
劉昌寡嫂臉色不變,不過是嘴角略動了動,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這聲音乾巴巴的,不帶一絲感情。
劉昌習以爲常,問道:“我剛纔恍惚聽到玦哥兒的聲音了,今兒沒上學堂?”
提及寶貝兒子,劉昌寡嫂的臉上才帶了絲笑模樣,道:“先生家裡有事,放假一天。這會玦哥正在房裡臨帖呢。”
劉春嬌收回被劉昌寡嫂忽視的胳膊,道:“才六七歲的孩子,別太辛苦了。”
劉昌寡嫂收了臉上那絲笑,面上依舊是不顯山不露水,衝着几上的兩盞補品擡擡下巴,道:“趁熱喝了吧,叔叔的是當歸燉雞子,弟妹的是銀耳蓮子羹——都是娘吩咐下來做的。”
“辛苦大嫂了。”劉昌再次道謝。
劉昌寡嫂略一點頭,目光從莊善若臉上瞟過,只停留了半分,便轉身打開門離開了。
劉春嬌將那盞當歸燉雞子送到劉昌手裡,道:“阿昌,你趕緊趁熱吃了。”當歸能提氣,也算是對症食補了。
劉昌卻端着補品,對着莊善若道:“大嫂就是這個性子,每天就幫着娘操持家務,督促玦哥兒讀書,也不大見外人。”
莊善若點頭表示理解。
劉春嬌感激地道:“善若姐,我原先只當她淡淡的不大愛搭理人,原來竟是個外冷內熱的。阿昌病了,我也體力不支,倒是有大半時間都是由大嫂來照顧,衣不解帶不眠不休好幾天,也不是尋常人能做到的。”
莊善若道:“那也是你們全家上下和睦。”
劉昌也道:“我這大嫂着實不容易。原先大哥在的時候就不用說了,後來年紀輕輕就守着玦哥兒,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我娘看不下去,好意勸她多走一步——反正我們家也不是迂腐的,哪裡能白白耽誤別人青春?可我大嫂卻是給我爹孃磕了頭,發了重誓,只一心要將玦哥兒撫養成人,孝敬公婆。”
“也算是難得。”
劉春嬌接口道:“更難得的是,阿昌病好後,大嫂是天天按照爹的方子給燉補品,一天也沒曾斷過,還順帶給我燉些安胎滋補的。你別看她不愛說話,可我知道她心地是極好的。”
莊善若知道劉春嬌善良單純,只要是別人對她一分好,她總要還回去三分。
三人再說了一會話,莊善若便要走了。
推開房門,莊善若下意識地將目光掠過小小的天井看向對面的房間,有道審視的目光從窗子後一晃而過。
“玦哥兒倒是用心,就是不像個孩子,也不愛出去玩兒。”劉春嬌低聲道。
莊善若留意到在窗下臨帖的玦哥,長着像他母親一樣的容長臉兒,老成地皺着眉頭,有着超乎年齡的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