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疾步回家,卻在路上碰上了張山家的。
張山家的穿了一身紅彤彤的襖子,靠在自家的黃泥脫坯而成的院牆上,挺了滾圓的肚皮,正嗑着瓜子曬太陽呢。
她人生得粗苯,可是嗑起瓜子來卻着實靈巧。將一顆瓜子隨手丟到嘴裡,舌頭那麼一卷,牙齒那麼一碰,兩片瓜子殼便輕輕巧巧地從舌尖啐到地上。
張山家的周圍地上落了密密的一層瓜子殼兒。
“哎哎哎,許大家的!”張山家的熱情地招呼着,扭了胖胖的身軀擋在了莊善若的面前。
莊善若無法,只得側了身子,客氣地喊了一聲:“張嫂子!”
“這正月裡的,也沒啥事,你趕那麼急做什麼?”說話間,張山家的又從嘴裡吐出了好幾片完整的瓜子殼兒。
“家裡有點事。”
“能有啥事啊?”張山家的又是一拉莊善若的袖子,道,“來,陪嫂子坐坐,聊會!大妮,大妮,掇兩張凳子出來!……這丫頭,又野到哪裡去了?看過兩年我不把你嫁出去了!”
莊善若趕緊攔道:“不了不了,改日再陪張嫂子說話吧。”
張山家的總算是將手裡的瓜子嗑完了,拍了拍手,道:“你可別是嫌棄我們家吧?我知道你們城裡搬來的講究着呢。我年前還碰上了你姨,剛好說起到你。也不知道你姨是哪裡修來的福氣,竟有你這樣一個標緻的侄女兒。”
姨?
莊善若腦袋轉了個圈纔回過神來,原來說的是伍大娘。都怪伍彪隨口胡謅,倒叫她憑空多了一門親戚。
張山家的兀自道:“大過年的,你也不去你姨家走走親戚?”
莊善若猝不及防,只得含糊地吱唔着,一心只想着怎麼樣脫身。
“哎,許大家的,原先那個彎眉毛、水蛇腰的可是你家弟媳?”張山家的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又道,“嘖嘖。之前從我家門前走過,倒是帶了一股香風,半個時辰都還沒散呢。”
莊善若暗自點頭,看來童貞娘是真的回來了。在孃家住了半個多月,即便是自己爹孃不說什麼,可是幾個嫂嫂都在那裡盯着呢,這滋味一定是不好受。即便是以養病爲名,這病也該是好得差不多了吧。
莊善若心裡着急,卻只得聽張山家的說下去。
“你那妯娌還僱了個小工,手裡提的。肩上挑的——滿當當可都是好東西呢!畢竟是城裡人。那架勢。那派頭就是不一樣!”
有個粗啞的聲音從院子裡傳來:“你這婆娘,倒嘮嘮個沒完了!三天不揭你的皮,倒是要騎到老子頭上來了!趕緊的,燒碗解酒湯來!他熊奶奶的。劉二蛋,灌了老子一肚子燒刀子,就爲了胡那一圈好牌……”
張山家的見莊善若面露疑色,忙低聲道:“是我當家的,昨晚喝醉了,吐了一地,纔剛醒呢。”
“人咧?都死到哪裡去了?”又是一陣罵罵咧咧。
張山家的趕緊將嗓子憋得細細的,嬌聲道:“來了來了!”又摔打着院門,喝道:“大妮。你是死人哪?娘叫叫不應,爹叫又不理的,養了你做什麼用?”
莊善若緊走幾步,回首看着張家破敗的院牆,歪斜的幾間土房。無一不是暗色。院門旁新貼的春聯,一角怕是漿糊沒用足,無精打采地耷拉了半截子下來。
各人自有各人的活法,也說不準哪種活法更愜意些。
莊善若站在大樟樹底下。大樟樹濃濃的樹蔭遮蔽了陽光,讓人渾身驟然一冷。不知道怎麼的,莊善若心底隱隱地有了一股不祥的預感。
推開院門,院子沒有人,倒是從廊下拉了兩根粗粗的麻繩,曬了幾牀的被褥,纔有了點居家過日子的氣息。
許家玉正低了頭從廚房裡捧了一碗什麼東西出來,冷不防見到莊善若,臉上的神色竟是轉了幾轉:“大嫂……”
“怎麼了?”
許家玉面有不虞,道:“大嫂,二嫂回來了。”
“唔。”這在莊善若意料之中。
不知道這個童貞娘一回家躲到哪裡去了,莊善若暗自慶幸今兒出去了,沒見到她們婆媳兩個烏眼雞似的鬥法。看這陣勢,童貞娘不請自來,氣勢上自是矮了一截。
若是童貞娘和許陳氏鬧開了,許陳氏一條“不事舅姑”,就可以逼了許家寶大筆一揮,將童貞娘休掉。反正許家落魄到這境地,也顧不上什麼體面了。
童貞娘不是真的氣許家寶那一巴掌,定是對許陳氏頗有怨言。可是情勢所迫,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既然還想要守着這一門姻緣,便只能暫時將那口氣嚥下去了。
莊善若自然而然地拿了廊下的撣子,拍了拍被褥。陽光下驟然騰起一團灰塵。
“這西屋陰得很,真得將這些被褥好好地曬上幾日,這睡起來才鬆軟。”
許家玉卻定在原地,神情有些古怪,頓了頓,道:“大嫂……”
“可是大郎媳婦回來了,趕緊進來!”是許陳氏從廳堂裡傳出來的聲音,似乎比往日沉穩些,更多了分底氣在。
莊善若來不及多想,只得支了撣子,朝廳堂走去。她不過是在外面多呆了會,許陳氏怕是又要擺婆婆的譜了。
驟然從陽光地裡進到房裡,眼睛一時沒有適應過來。莊善若眯了眼,影影綽綽地看到許陳氏正端坐在椅子上。
“大郎媳婦,你逛回來了,我可等了你多時。”
“老太太找我什麼事?”莊善若眯了眯眼睛,實在是叫不出那聲娘來,便用老太太來替代。
“哼,什麼事?你自己做下的事自己清楚!”許陳氏冷哼了一聲,卻是沒留心稱呼。
莊善若的眼睛適應了廳堂裡的光線,看到許陳氏坐得筆直,恍然間又像是當初那個氣派富態的掌櫃娘子了。
莊善若正迷糊着,許家玉前後腳從外面進來,將手裡的那個碗擱到桌子上,道:“娘,你總要問問,可別是冤枉了大嫂。”
“冤枉?”許陳氏伸手摸了摸碗,道,“自從住到這個老宅,疑心事是一樁接一樁的。我老婆子只當是祖上風水不好,住到了賊窩,沒成想倒是賊喊捉賊了!”
莊善若愈發地聽得一頭霧水:“老太太,什麼賊不賊的?”
許家玉見許陳氏臉色不善,趕緊服侍到一旁,道:“娘,這是二嫂特意從城裡帶來的滋補膏方,您趁熱趕緊吃了吧,冷了怕是不好呢。”
莊善若的目光往那口碗上一溜,黑黢黢的也不知道是裝了什麼,卻是混合着各種中藥材的滋補氣息。看來,童貞娘爲了討許陳氏歡喜怕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許陳氏卻將碗往邊上推了推,道:“不急,這件事在心裡堵着,便是千年靈芝吃着也不見得受用。”
莊善若沒空和許陳氏打啞謎,道:“老太太,有什麼就直說吧。”
許陳氏一愣,繼而冷笑了數聲,道:“大郎媳婦,原先是我看錯了你,你倒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主兒!”
莊善若早就不耐煩和許陳氏虛與委蛇了,有這功夫,還不如回房間繡幾針花來得實在呢。
“娘,都是一家人,哪裡這話就說得這般難聽了呢?”許家玉趕緊從中調停着。
“小妹,你急什麼?你沒見你的好大嫂倒是心平氣和,一副吃定了我們家的樣子。”許陳氏將眉頭皺得鋒利,道,“當初媒婆過來說和這門親事的時候,我便不大樂意。小門小戶出身的,眼皮總是淺些。可沒奈何你爹中意,我倒也就不說什麼了。可沒成想,眼皮子淺些也就罷了,竟然手腳還不乾淨。嘖嘖,還裝模作樣地陪嫁了兩箱子書過來。照我看啊,那兩箱子書倒不如添了爐竈算了,倒還省了些柴火。”
莊善若見許陳氏無端口出惡言,心裡也不由得火起,臉色板了下來道:“我敬你是長輩,稱你一聲老太太。這當初定親的事不說也罷,若是老太太執意要提往事,善若倒也願意陪了老太太將這事掰開了說說。善若有哪裡做的不入老太太眼的,老太太直說便是了,哪裡要這樣七扭八拐指桑罵槐的?”
這番話說得許陳氏一噎,道:“你倒還和我叫起板來了?我也懶怠和你費許多口舌,你看看這是什麼?”
說話間,許陳氏從袖子裡掏出了一個物件,惡狠狠地擲到了地上,是脆生生“啪”的一聲響。
莊善若定睛一看,地上分明是一枚藕色的荷包。這荷包看着有些眼熟,像是劉春嬌送給她的那隻。她俯身上前,將這枚荷包揀到手裡,果然外面用黃線繡了梅花,裡面硬硬的還裝着那五兩銀子。
“你可認得這荷包?”許陳氏冷眼看着莊善若的表現,不由得得意地問道。
“認得,這是……”
“夠了!”許陳氏手一揮,打斷了莊善若的話,道,“既然認了,那麼別的話也不消說了,你倒是將這五兩銀子好好地給我解釋解釋,是從哪裡得的?”
莊善若心裡明鏡兒一般,怪不得許陳氏如此作態,只當是抓住了自己的痛腳,她並不急着回答,反而問道:“這荷包我記得是收在牀頭,老太太又是如何找到的?”
這意思就是說許陳氏趁了她不在的時候,隨意翻檢她的物品。莊善若捏了這枚荷包,腦子裡電光火石般想起她回榆樹莊奔喪的幾日,她那兩口箱子未必能逃得了許陳氏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