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
天氣實在是算不上好,天色陰沉沉的,太陽躲在厚厚的雲層後面,只顯露出一圈酡紅的輪廓。
莊善若與許家玉起了個大早,將簡陋的廚房好好地整理了一遍。該修的修,該理的理,該丟的丟,足足忙了兩個時辰,纔將廚房稍微收拾出了個樣子來。
許家玉呵着凍得通紅的雙手,道:“大嫂,我看是差不多了。”
莊善若直起腰來,道:“看着是亮堂了一些。別的也就先放着吧,等天氣暖和了再說。”
許家玉去水缸裡舀水,原先的大半缸子水卻被用得早就見了底。
“沒水了。”
“不礙事,晚點我們去打點水回來。”莊善若道,這擔水的活她在榆樹莊幹得不多,這本是由男人來乾的體力活。可是在許家怕是也要落到女人的身上。
“我昨夜聽着元寶在哭鬧要找二嫂,不肯睡覺,二哥怕是哄了一個晚上呢。”許家玉道。
莊善若默不作聲,半晌才道:“也是,他一個大男人哪裡會帶孩子。”
“也不知道二嫂什麼時候能回來?”
“總不過是這幾天了吧。”莊善若利索地將一塊抹布擰乾搭在竈臺上,道,“可也說不準,倘若她還打着以前那樣的算盤,怕是要失望了。”
“娘是真的傷了心,也給二哥撂下了狠話,二哥即便是有心進城去接二嫂,也怕是去不了了的。”許家玉將挽得高高的袖子放下,搓搓紅腫的雙手,道,“別的倒也罷了,只可憐了元寶,這麼小小的年紀哪裡離得了親孃呢?”
“說來也是你二嫂心狠了些。”
許家玉卻是低了頭用手指摳着大水缸上的花紋,半晌才道:“大嫂,你進門晚,有些事情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怎麼?”
“說起來都是些醜事了。”許家玉面有赧色。道,“二嫂沒嫁過來的那幾年,二哥結交了些不三不四的人,很是荒唐了一陣子。”
“我倒是略有耳聞。”
許家玉苦笑道:“大嫂定是沒有聽說二哥常常出入戲園子,一來二去的,竟然和戲班子裡的一個演坤角的戲子叫雲官的好上了。”
“哦?”莊善若這倒是沒聽說,只知道有錢人家的子弟總會沾染了些惡習,不外乎吃喝嫖賭之類的。
“那還是個有點名氣的角兒,也頗有些手段,竟把二哥迷得昏了頭。竟想把那雲官娶進門。”許家玉道。“我們家雖然不是什麼大家。可也容不得戲子進門。我爹罵也罵了打也打了,二哥卻是鐵了心,依舊我行我素,竟偷偷地在外面置了間小小的宅子養了雲官——這些事也是沒臉讓人知道的。”
“後來呢?”
“後來。還是娘想了個辦法,替二哥娶了二嫂進來。”
“你二哥竟也願意?”
“開始哪裡肯,娘從中斡旋好說歹說才勉強點了頭。聽說二哥成親的那晚,雲官竟然罵罵咧咧地鬧上門來,幸虧被攔了回去纔不至於丟醜。”許家玉苦笑着道。
那時候她年紀還小,可對這件事印象卻是極深。那個雲官穿了一身的白竟要往喜堂裡衝,被人架出去了還是不甘心地拳打腳踢。她留意到雲官長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大概常年在戲臺子上練的緣故,比常人更要多了幾分神采。竟像是水銀裡養了的兩顆黑珍珠。
“你二嫂知道這事嗎?”
“沒人和她說過,怕是也瞞不過去。”許家玉收回了心神,又道,“二嫂嫁過來沒兩個月,二哥的心便被漸漸地拉攏了過來。也不大去找那雲官了。”
“是嗎。”莊善若暗忖,童貞娘倒是真有些手段。
“聽說雲官後來也上門找過二哥幾次,二哥也都是愛理不理的,她這才灰了心。末了,我娘給了她一筆錢把她打發走了。”
“當中竟還有這樣的緣故。”莊善若不禁嘆道,許掌櫃看着古板木訥,怎麼生了兩個兒子竟都是風/流種子。
“也因爲這事,我娘念着二嫂的情,只要二嫂平日裡不是鬧得太出格,她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莊善若這才恍然,怪不得童貞娘在許陳氏面前頗有幾分有恃無恐的樣子,原來還有這一番典故。這樣說起來,童貞娘倒真是許家的貴人了,若不是她,許家寶還不知道荒唐到什麼地步。若是最後鬧出個好歹,丟的不單單是他自個兒的臉,還有許家的臉面。
莊善若嘆息着沒有說話。
許家玉又急急地囑咐道:“大嫂,你知道了便好,可別在娘面前提起這事,娘可是忌諱着呢。”
“那是自然。浪子回頭金不換,可也真是萬幸了。”莊善若心想,如若那個雲官一心想要癡纏許家寶也不是沒有辦法的,偷偷地懷了身子,許家看在孫子的面子上,也會收了她當個偏房吧——不過,唱戲的走南闖北,要的是快意恩仇,又兼是個名角,頗有幾分驕傲在,怕是也不屑使出那樣的手段吧。
“俗話說一物降一物,看來所言不虛,二哥在二嫂面前便老實得像是換了個人一般。”
門口傳來重重的腳步聲,許陳氏咳嗽了兩聲,道:“祭竈的事可準備妥當了?”
許家玉嚇了一跳,忙衝莊善若擺了擺手,道:“娘,正準備着呢。”
“不早了,趕緊着吧。”
祭竈本不算太複雜,莊善若又是每年看王大姑做慣了的,很快地就將這事辦妥當了。
許家玉在一旁看着,豔羨道:“怕是沒有什麼是大嫂不會的吧?”
“哪裡,這不過是往日看我姑媽,有樣學樣罷了。”莊善若說着,心裡不免有幾分惻然。不知道今年祭竈的事情落在了誰的身上,周素芹也是個能幹的,怕是也能辦得妥當。
許家玉知道觸及了莊善若的傷心事,忙端了那盤竈王爺享用過了的糖瓜條,另啓了個話題,道:“我把這糖瓜條給元寶送去,這小饞貓怕不知道會有多歡喜呢。”
莊善若先由許家玉出去了,自己偷偷地掉了幾滴眼淚,將淚痕擦拭仔細後,也去了廳堂。
廳堂裡,元寶將一根手指頭含在嘴裡,眼巴巴地看着許家玉手裡的糖瓜條。
“元寶,給,吃吧!”
元寶歡呼了一聲,正要伸手,卻又縮了回去,怯生生地轉眼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許陳氏,小聲地道:“奶,這是姑姑給我吃的,您可別罵我!”
許陳氏又好氣又好笑,道:“這是竈王爺享用過了的,你吃吧,吃了快快長大。”
元寶這才小心翼翼地拈了塊糖瓜條,珍惜地放到了嘴裡嚼着,一張圓圓的小臉是樂得眉開眼笑。
許陳氏看着不由得又是一陣心酸,這孩子以往啥好東西沒吃過,這個糖瓜條不過是咂個飴糖的甜味,也值不了幾個錢。她不由得摸了元寶的腦袋,道:“慢慢吃,不急,這一盤都給你。”
元寶是喜出望外,趕忙攏了短短的胳膊想將那盤糖瓜條圈到自己懷裡。
許家寶在一邊看着,心裡也是一陣的不好受。昨晚元寶鬧騰了一宿,喊了一夜的娘,鬧得他心裡也是酸溜溜的。
許陳氏問道:“大郎媳婦,大郎呢?”
“他一大早起來,尋了紙筆,研了墨汁,說是要練練字呢。”莊善若含笑道,“我見他高興,也就隨他去了。這會子怕是還在那裡寫着呢。”
“嗯。”許陳氏點了頭道,“你那間西廂房又低矮又逼仄,光線又昏暗,看書寫字久了怕是要害眼睛。”許陳氏朝許家寶溜了一眼,道:“這麼着吧,元寶以後和我睡,二郎你把東邊的正房讓出來讓大郎兩口子住。”
許家寶道:“也好,反正我就一個人,不拘睡哪裡,只要有張牀就得了。”
許陳氏滿意地點着頭,道:“正是這個理呢。”
莊善若卻是有些躊躇,下意識地覺得有些不妥當。還沒等莊善若開口拒絕,只見元寶突然漲紅了小臉蛋,問道:“奶,那我娘回來住哪裡?”
“你娘?”許陳氏被問住了,臉色暗沉了下來。
許家寶趕忙道:“元寶,別胡鬧!”
“你娘——怕是不回來了!”許陳氏咬了咬牙道,“她也沒臉回來,你也別惦記着她了!”
莊善若心裡嘆了一口氣,許陳氏這個性子,當着孩子的面也不會婉轉,怕是元寶又要哭鬧了。
孰料元寶卻梗起了小小的脖頸,漲紅了臉字正腔圓地道:“奶你胡說,我娘一定會回來的,我娘最疼元寶了,一定不會丟下我的!”
許陳氏聽得一愣,正要說什麼,許家玉趕緊拉住了元寶道:“元寶乖……”
元寶卻是一把掙脫了許家玉的手,蹬蹬蹬地後退幾步,道:“你們誰也不許把我孃的東西搬走!”然後一溜煙似的跑進東廂房,躲進了房門後,遠遠地喊道:“我也不稀罕吃你們的糖瓜條了,等我娘回來會給我帶最好吃的松子糖!”
許家寶尷尬地陪着笑臉道:“娘,元寶還小不懂事,你可千萬別放在心上。”
許陳氏呆了半晌,卻是長長地嘆了口氣,道:“元寶是小不懂事,你是恁大的人了,怎麼也沒個主見?”
“娘?”
“罷了罷了,娃娃離不開娘,若是你媳婦能低個頭認個錯,我也就當沒那回事兒!”
許家寶臉上驟然掠過一陣喜色,又覺得不妥,忙低了頭收斂了神色,道:“兒子都聽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