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仙娘狼狽地回到韓府時,蒙時剛剛離開。韓太夫人正在坐在窗明几淨的起坐間裡,吩咐如意一塊兒接着一塊兒地擦拭那紅色錦緞盒子裡拿出來的玉石。
在她面前坐着的是昭覺寺高僧法度禪師。她問法度:“我藏着的這些玉石,哪塊兒瞧着最好?”法度笑道:“在貧僧看來,都一樣,因爲貧僧不通玉石,不敢妄言。貧僧以爲與太夫人最緣分的那塊就是最好的。”
太夫人拿過了如意手裡正在擦拭的那塊梅花玉,放在微微顫抖的手心裡,虛眯着眼睛瞧了瞧說道:“若說有緣,當屬這塊了。這是我懷着蒙時母親時,在青城山腳下一位師太贈予我的。那時,老太爺正是有難之時,我帶着三個孩子和肚子裡那個去青城山躲禍,或許正因爲有這塊福玉,我們才能化險爲夷吧。”
法度問道:“太夫人翻找出這些玉石,是要貧僧帶回昭覺寺開光祈福嗎?”
“正是,”太夫人點頭道,“我原先就備下了一些玉石,打算送給我未來的曾孫子和曾外孫子。眼下,蒙時的長子已出,我自然要挑揀一塊好的送給那孩子壓壓驚。大師以爲這塊梅花雨如何?”
法度笑道:“太夫人既然挑中了這塊玉,那就讓貧僧帶了回去,念七天的《本願經》,再派人送回來。”
“除此之外,有勞大師再爲我安排僧人那外孫媳婦念七天的《血盆經》。她生產時便該念念,眼下補上也不晚吧。”
“誠心則靈,不在乎早晚。太夫人思慮周全,是她的福氣。”太夫人吩咐如意小心地將那塊梅花雨裝在小錦盒裡,交給了法度,又吩咐徐媽媽道:“往公帳上支一百兩銀子給法度大師修葺昭覺寺南邊院牆所用。”她又對法度說:“若有多餘的,大師就替我印一千份《金剛經》光布衆人,只當爲我們韓家祈福吧!”法度領了太夫人的話,起身行禮告退了。如意捧了一個透着光色的白瓷杯兒遞到太夫人手裡,問道:“餘下的玉石是收回去,還是再瞧一眼?”太夫人抿了一口茶道:“收着吧!除了蒙時,近來家裡也沒添丁,往後再說吧。是誰要回話嗎?我瞧着好像有人站在外頭呢。”
“是陳仙娘!”
仙地開韓覺。“是她?”太夫人擱下了茶杯說道,“叫了她進來,我有話問她。”
陳仙娘戰戰兢兢地走了進來,在太夫人跟前跪下道:“奴婢是來向太夫人回話的。孫少夫人說奴婢身子不行了,不能伺候她和小孫少爺,所以打發了奴婢。”
太夫人斜下眼皮瞟了陳仙娘那模樣,問道:“她真把你給打發了?”陳仙娘點點頭道:“是!那位少夫人做事有些手段子。自打我去了鎮上,她就沒叫我碰過小孫少爺一下。今天黃忠帶路的事她也猜到是奴婢報的信兒,這才把奴婢打發了出來。奴婢惶恐,沒能替太夫人照顧小孫少爺一日半日,求太夫人贖罪!”
“有點小聰明呢!”太夫人嘴角帶着不屑的笑容說道,“連我送去的人都找着由頭打發了出來,她果真是沒把我這太夫人放在眼裡的。”
“求太夫人贖罪!”陳仙娘再次懇求道。
“起來吧!”太夫人向如意遞了個眼色。如意取來了一包銀子,交給了陳仙娘道:“這是太夫人的心意,拿着出府去吧!你在孫少夫人身邊也待了一段日子,辛苦了,這是你應得的。”陳仙娘忙接過銀子磕頭道:“謝太夫人打賞!”如意又道:“你若是真念着太夫人的好,就該把你近日來的所見說來給太夫人聽聽,也好讓太夫人打發打發時間,不是嗎?”
“是是是,只要太夫人不嫌聒噪,奴婢就把去了鎮上之後的事情全都告訴太夫人。”
“慢慢說吧,不急,橫豎時辰還早着呢!”
太夫人斜靠在三個金絲緞軟枕上,聽着陳仙娘說在蒙香樓的事情。正說着,鄭悅媛來了。如意忙起身迎了出去,問道:“孫少夫人是來回話的嗎?”
鄭悅媛點頭道:“是我娘打發了我來問奶奶一些事情。”
如意向陳仙娘使了個眼色,陳仙娘急忙退出了起坐間。鄭悅媛走進去向太夫人施了個禮道:“今天大妹妹來跟娘說,她婆婆病喪了,問要喪禮。娘說賬本上沒這筆先例,給多少喪禮合適,得問問您老人家再做定奪。”
“這點事也要打發你來問我?她也太偷懶了。看着賬本這麼些年,竟連喪禮該給多少都不清楚?她上了些年紀,卻比我還越發地懶散了。悅媛,你說,該給多少呢?”太夫人看了一眼鄭悅媛問道。
“府裡從前沒有招過入贅女婿,所以也沒這一項支例,無處考證去。既然是頭一回,就得做得公允纔是。大姑爺的親孃病喪也是親喪,發送二十兩差不多。奶奶,您以爲呢?”太夫人很滿意地點了點頭,看着鄭悅媛說道:“不枉我讓你看了一個月的賬本,那些帳倒真記在你心裡去了。我眼下也不指望你那婆婆能挑起這府的大梁了。我是看出來了,自打你嫁進來之後,她就一味地躲懶偷閒,恨不得把手裡的事情全都交託給你處置。她急,我倒是不急的,你慢慢從她手裡接管事情過來,往後這府裡還是得歸了你和銘愈的。”
鄭悅媛微笑道:“我只是盡媳婦的本分罷了。沒有娘幫襯着,我也做不了什麼事情。”
“唉……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蒙時是沒福氣承受你,好在你嫁給了銘愈,要不然我得掛心多久去了!”
“奶奶,您扯遠了,要沒旁的事,我先回我娘話去了。”
“去吧!”鄭悅媛離開後,如意問太夫人:“還去叫了陳仙娘來嗎?”
太夫人捂着額頭說道:“不去了,聽那些鄉下婦人的事,聽着就心煩!悅媛多好的孩子啊!我就鬧不明白蒙時是怎麼想的,居然會看上一個鄉下丫頭。看上就看上了吧,還迷得蒙時不納妾了,這還叫話嗎?你去問問陳仙娘就行了,我不愛聽那些雞毛蒜皮的事,要歇一會兒了。”
如意伺候着太夫人睡下後,便關上門走了出來。陳仙娘捧着銀子急忙迎上來問道:“太夫人沒發火吧?”
如意道:“發火了你還能有銀子拿?你自己機靈着點吧,出去該說啥話不該說啥話,掂量着些!你倒也是,在府裡也待了好些年了,做過大小姐孩子的奶孃,也做過孫三少爺的奶孃,爲何連個鄉下丫頭的奶孃也做不了呢?太夫人說沒什麼,可心裡終究是不舒服的。”
陳仙娘連連搖頭道:“你可不知道那位孫少夫人的厲害,眼睛跟開了光似的,一眼就瞧出了太夫人的心思。她是買賣人,精得很,連瞧都不讓我瞧她兒子,我上哪兒做奶孃去?”
如意不以爲然,說道:“俗話講,強龍強不過地頭蛇,她來了州府,照樣得守這方的規矩。先叫她得意兩天,然後再殺殺她的威風,她便知道害怕了。你去吧,我這會兒子還有事,等空閒了再找你問話。”陳仙娘千恩萬謝了之後,便包着銀子出了院門。雖說給太夫人好一頓嚇,可還是一包銀子到手了,她喜滋滋地快步往外走去。走到半路上時,一個人忽然衝出來擋住了她的去路。她嚇了一跳,拍着心口喊道:“孫二少爺,您嚇死我了!”
“嚇死你了嗎?這會兒子不是好好說着話嗎?你們這些老媽媽就喜歡危言聳聽,沒勁兒透了!我問你,香草她們是不是已經來了州府了?”說話的人正是韓銘念。
“是來了,上午纔剛剛到呢!”
“真的?”韓銘念把手裡的灑金扇子一手收,眉飛色舞地笑問道,“果真來了?尋梅亭荷那幾個丫頭也來了?”
陳仙娘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着韓銘念點頭道:“是來了……”
“太好了!”韓銘念歡呼雀躍地笑道,“趕緊告訴我蒙時那混小子的宅子在哪兒?”
“您不知道蒙孫少爺家在哪兒嗎?”
“那小子不肯告訴我,要不然我問你幹什麼呀?不要囉嗦了,趕緊告訴我!”
“哦……”陳仙娘把蒙時家的地址告訴了韓銘念後,他一溜煙就跑走了,高興得無法用語言來表達。陳仙娘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語道:“那孫少夫人來了,孫二少爺這麼開心做什麼呀?從前認識嗎?”
“你說誰開心呢?”冷不丁背後冒出一個女人的聲音。陳仙娘又嚇了一跳,手裡的錢袋都差點掉了下去。她回身一看,原來是千合郡主!
再說韓銘念得了地址,高高興興地往蒙時家去了。一進門,他就聽見了尋梅那爽朗的笑聲,忙跑進正院問道:“啥事這麼開心呀?”尋梅轉過頭來,哎喲了一聲道:“我以爲誰在學我們說話呢!原來是韓少爺呀!”
“尋梅真是越來越漂亮了!我家嫂夫人和侄兒呢?”香草已經聽見韓銘唸的聲音了,從嬰兒房裡走了出來笑道:“你那張喜歡誇姑娘的嘴還是那麼油滑,你家千合郡主是不是每天都給你誇得美滋滋的呀?”
“哎喲,”韓銘念上下打量了香草一眼,正要開口。香草指着他笑道:“不許說我胖了,我會跟你翻臉了!”韓銘念拿扇子拍了拍手掌心,樂道:“這哪兒叫胖呀?是豐盈了!瞧着比從前還俊俏了許多呢!”幾個丫頭都鬨笑了。
尋梅笑道:“真不曉得那位千合郡主咋受得了韓少爺這張嘴呢!怕是天天都給甜膩死了!”韓銘念搖了搖扇子說道:“誰誇她呀?她長得一點都不好看,脾氣也不好,跟她一塊兒真沒勁兒。我一回到家,就想你們了!這下可好了,你們總算來州府了,我不用在家裡憋得發黴了!趕緊讓我看一眼小侄兒,到底長啥樣兒?可莫長得像蒙時了,那就壞了!”
韓銘念留在香草家吃了午飯還是不肯走,幫着香草和亭荷她們幾個佈置房間。他指手畫腳地說這樣東西該擺在哪兒,那高几上該放什麼花瓶,說得頭頭說道。佈置完房間後,他又把大家叫到了香草的起坐間裡,說起了最近時興的裝扮,城裡哪家脂粉鋪子金銀鋪子最實惠,講得滔滔不絕,好像要把分別之後存在心裡的話全都要說出來似的。
臨近傍晚時分,雨竹來問香草晚飯準備什麼。韓銘念停下給尋梅畫眉痣的手,轉頭笑道:“你們今天才剛到,不必忙活兒,吃些現成的就好!我一會兒派人去松鶴樓裡定桌酒席,送到這兒來,熱熱乎乎的,不必雨竹去動手。”
香草笑道:“哪兒能叫你做東呢?你去定,這錢我出。”韓銘念嘿嘿笑了一聲道:“那我只往貴的點,不給蒙時那小子省錢!一年到頭我才吃他頭一回呢!別看那小子做買賣不錯,對自家兄弟可吝嗇着呢!”
“哈哈哈……”屋子裡的人全都笑了起來。
香草連連點頭道:“行,橫豎你看着菜譜點吧!誰叫他得了個兒子呢,合該請你這兄弟吃頓好的,順帶我們也嚐嚐那松鶴樓大廚的手藝!我早先就聽姨夫講過,州府的松鶴樓是百年老店,味兒好着呢!趁機偷偷師也行!”
“畫完就去!”韓銘念精神奕奕地答了一句,然後全神貫注地給尋梅畫起了眉心痣。
香草聽見了小布谷的哭聲,便去了嬰兒房裡。她進門笑問道:“這娃兒又鬧啥呀?剛剛不是吃過奶嗎?”邱氏正在給小布谷換尿片子,擡頭笑道:“那吃了不得拉些出來嗎?奴婢瞧着小少爺是記肚了,一個多月記肚算好的了。往後每天拉一次,有個定數了。”
香草拿手戳了戳小布谷的咯吱窩,逗着他問道:“嘿嘿……怕癢不?怕癢不?我爹可不是個不怕癢的,你呢?”裘氏道:“現下他哪裡曉得這事呢!還得等好幾個月去了……”裘氏的話還沒說完,那邊起坐間裡便傳來了尋梅的驚叫聲,跟着一股腦甩東西的聲音。香草叮囑了裘氏一句,開門問道:“咋回事呀?要折騰上房頂了嗎?”
“少奶奶!”尋梅蓬頭紅面地從起坐間裡奔了出來,把香草嚇了一跳。等到了她跟前,香草仔細一看,原來她臉上胳膊上衣裳上沾的全是胭脂呢!香草忙問:“咋了?誰弄的?”
“我弄的!”一個氣勢洶洶的聲音從起坐間那兒傳來,隨聲而來的是一個穿戴華貴的年輕婦人。她看上去氣質頗有些高貴,鼻尖和下巴微微朝上揚,顯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
緊跟着,韓銘念跳了出來,擋在了這年輕婦人跟前,着急道:“罵我是瘋子?我看你倒像個十足的瘋子!趕緊回去家,少在這兒丟臉了!”
“丟臉?”年輕婦人極盡嘲諷地冷笑道,“你堂堂一個韓家二少爺給一個下賤的丫頭畫眉,不丟臉嗎?我只當你去哪兒逍遙快活去了,原來在這兒跟一羣賤丫頭混在一塊兒玩這些不正經的東西!你在教坊裡玩夠了,就跑這兒來尋些野味兒嗎?”
“你別惹我,叫我揍了你!”韓銘念抹了抹袖子,舉起手揚了揚威脅道。可年輕婦人一絲畏懼都沒有,擡手一撥韓銘念,他立刻跌坐進了旁邊那盆牡丹花裡,氣得滿臉通紅。
年輕婦人走到香草面前,眼珠子像陀螺似的在香草身上滾了一圈,用高傲的腔調說道:“自家的丫頭該好生管教着纔是,放縱了與主子玩在一塊兒像什麼話呢?奶奶說得對,你纔來州府不懂規矩,真該好好學學纔是,省得給你家蒙時把臉面都丟盡了!”
年輕婦人身邊的婢女用鄙夷的目光瞟了香草一眼,然後對她輕言細語地說道:“郡主,您犯不着跟她這樣的人說話呢!她有任何不妥當的地方,太夫人自會管教的。”
“說得也是!”年輕婦人轉身衝韓銘念說道,“還不打算回去嗎?你要再往這兒來,我可告訴奶奶了!叫奶奶罰你在神樓裡跪上一夜,三天都下不來牀!”
香草這時候明白了,這位高傲的婦人應該就是韓銘唸的妻子千合郡主了。怪不得一進門,她就敢隨意地動手責打別人家的婢僕,全仗着她是郡主的身份!
韓銘念極其尷尬,覺得十分丟臉。被雨竹和聽雨扶起來後,他使勁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嚷道:“去!立馬就去!現成就是去!不去就是混賬烏龜王八變的!罰什麼一天一夜啊!索性罰上十天十夜,省得我見着你這模樣心煩!”
“還真來勁兒了,韓銘念?”千合郡主生氣地指着韓銘念責問道。
“是來勁兒了!”韓銘念滿面通紅,氣憤不已地說道,“你趕緊去吧!最好叫奶奶把我活埋了給你賠罪,這樣你好現成就改嫁去!”這夫妻倆若無旁人地吵起嘴來,全當這兒就是韓府他們的小院子了。千合郡主一看就是個氣勢較強的女人,渾身透着傲慢和清高,對韓銘念說話也毫不客氣。韓銘念似乎也很厭惡這個女人,眼裡心裡一點憐愛的意思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