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垛殿走出來時,香草忽然感覺頭很暈,擡腳跨出那高高的門檻時,差點絆倒在地上。殢殩獍曉亭荷和尋梅慌忙上前扶着她問道:“少奶奶,您沒事吧?”擡頭時,幾束不怎麼刺眼的陽光透過密實的黃果樹葉照射下來,灑在她略顯灰白的臉上,竟是那麼地炫目,令人發暈。她輕輕從亭荷和尋梅手裡抽回了自己的手,站穩之後說道:“回去吧。”
亭荷有點擔心,問道:“您臉色真不太好,要我去請二舅爺來給您瞧瞧嗎?”香草想了想,無力地點頭道:“去吧,我想我真的有點不舒服了。”
尋梅先陪着香草回了蒙府,亭荷飛快地跑去衙門找香實,然後再往鋪子裡去找蒙時。
香實匆匆趕到蒙府時,香草正躺在竹椅上輕輕地晃着晃着,望着窗外的梨樹發神。香實走進去時,她才猛然回過神來,對他淡淡一笑說道:“這麼快?”香實快步走近她身邊說道:“亭荷來時也沒說清楚,單說你身子不好,我可不飛快跑來嗎?趕緊,讓我給你把把脈。”
香草把手遞了過去,靜靜地看着香實,問道:“二哥,你有啥瞞着司璇的嗎?”香實一邊閉氣凝神地把脈一邊說道:“沒有,我有啥可瞞她的?”
“你真那麼喜歡她嗎?”
“莫說話,我給你把脈呢!”
香草沒有說話了,目光無神地落在了地上。香實把完脈之後,說道:“你最近是不是太勞累了?脈象有點弱,可不能太操勞了,小心滑胎呢!得跟蒙時說說,這麼大蒙府找不出一個替你管事的?啥東西都沒你們母子平安要緊吧?”
“你還沒回答呢,你真那麼喜歡司璇?”香實笑了笑,收起小枕頭說:“說到哪兒去了?你今天是咋了?竟說些不着邊際的話,蒙時欺負你了?”
香草目光裡落滿了失望,拿手撥了撥腰間的香囊,黯然地說道:“連你也不肯跟我說實話嗎?”香實笑道:“哪兒逼自己哥哥說這事的呀?我對司璇的心意你不是早就明瞭嗎?咋這會兒追着問呢?”
“就是想問問罷了。橫豎蔣見金的事已經差不多完了,你和爹,大哥都能被放回去了,我替你和司璇高興呢!等你一回去,娘準立馬給你辦事。”
香實露出一臉美美地笑容點頭道:“那倒是呢!昨天司璇還來衙門裡看過我,說娘都張羅着上翠微堂提親了!我說人還沒回去呢,咋就論上這事了?娘是太心急了,珠兒和你都還懷着娃兒,她這外婆還愁找不到事忙嗎?”
“娘可盼着你們回去呢!恨不得現成娶了兩個媳婦在家放着,只等你們回去了,”香草露出一絲勉強的笑容,“我想問你,要是你有啥事瞞着司璇,是處於啥緣由?”
香實想了想說:“好像沒事瞞着吧?從前在翠微堂天天見面,能有啥可瞞着的?草兒,你想多了吧?你覺得蒙時瞞着你啥事嗎?我瞧着你臉色不太對,可不能太憂心了,你還沒過三個月呢!”
“嗯,”香草輕輕點了點頭,扯着香包上的流蘇說道,“我曉得了,你回去吧,讓亭荷送你。”
“那你自己小心着點,聽二哥的話,啥事不能好好說呢?蒙時對你這麼好,你還不知足嗎?”
“真囉嗦,”香草翻了個白眼笑道,“跟娘似的,看司璇往後咋受得了你呢!”“又扯遠了!”香實又叮囑了香草幾句,便起身出去了。剛走出院門,他就遇見了急匆匆趕回來的蒙時。蒙時一臉緊張地問香實:“二哥,香草沒事吧?”
香實微微皺眉道:“脈象有點亂,好像心神不寧的,幸好不是盛夏,否則會有麻煩的。不是我多嘴,這府裡的事你總歸該叫另外的人先打點着,不能叫她一個懷兒婆全顧着。”
“我曉得了,二哥,你慢慢去吧。”
“得叫她心靜下來才行呢。”
“是是是,我會的。”蒙時吩咐寶兒送香實出府門,然後快步地走回了正屋裡。一進門,他就看見香草坐在竹椅上扯着流蘇玩兒,把香包上的流蘇扯了一地都是。他忙走過去,坐在矮塌上問道:“咋了?臉色這麼不好看?”香草擡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說道:“可能是太累了,我想睡覺去了。”
“等等,”蒙時攔着她問道,“我曉得你今天又去見唐老夫人了,她是不是跟你說了啥?”香草斜眼看着蒙時,反問道:“你覺着她會跟我說啥呢?”蒙時忽然覺得香草的眼神很陌生,彷彿是在質疑他什麼。他又問道:“跟我說說吧,不管是啥事,你告訴我她跟你說了啥。”香草坐回了竹椅上,一雙黑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蒙時看了一會兒,從眼睛到鼻子再到嘴巴,挨個挨個地細細打量了一回。蒙時捧了捧她的臉,問道:“爲啥這麼看着我?不認識了嗎?”她輕輕點頭道:“覺得好像忽然不認識你了,怪怪的。”“爲啥?”
“你總說我們之間有啥可以攤開來說,可我今天才曉得你有很多事都是我不清楚的,所以想好好看清楚,你是不是我相公?”
蒙時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生嚥了一口冷口水,然後問道:“是因爲唐老夫人跟你說的話嗎?”
“嗯,她跟我說了很多事,包括……包括你寫告發信的事。”蒙時臉色微微起了變化,握住了香草的雙手問道:“還有呢?”
“她讓我回來問你,你當初接近我,是不是因爲唐廉的緣故?你是不是覺得你欠着唐廉的,所以纔會想來照顧我?”
蒙時的瞳孔微微張大,又很快收縮了回去,但無法掩飾心裡那份驚訝和失落感。他緊緊地握着香草的手,看着香草一雙眼眸問道:“你信嗎?”
香草道:“我想聽聽你的回答。就像你對我說的那樣,凡事要講實話,你也跟我講一回實話,到底當初你是不是因爲唐廉的緣故所以纔會注意我,接近我,跟我做買賣的?”蒙時沉默了一會兒,低下頭去,大拇指輕輕地在香草手背上來回摩挲。香草問他:“說個實話就那麼難嗎?”
“說了實話,你是不是就得恨我了?”“先說吧。”香草說這話的時候,喉嚨裡像卡了痰似的有點上不來氣兒。她是害怕的,害怕聽到自己不願意聽的實話。可她明白這事不能自己騙自己,必須問個清楚,哪怕自己會受到傷害。
蒙時再次沉默了片刻後,沉重地點了點頭說道:“是,從一開始曉得你這個人就是因爲唐廉的緣故。我回到蒙府不久後,就聽說了唐廉和你私奔殉情的事。唐廉死了,我覺得是人生的一大憾事,又少了一個朋友。”
香草眨了眨眼睛,嘴脣微微顫動了幾下,清了清嗓子後問道:“那我再問一件事,你得跟我說實話。”“問吧。”
“你心裡有沒有過替唐廉照顧我的想法?因爲覺得對不住唐廉,害怕我往後沒人照顧,沒人要了,所以……”說打這兒,香草自己都說不下了,眼淚一直在眼眶裡打着轉兒,可她拼命地眨眼睛忍住了。要是這會兒眼淚就決堤了,她怕自己往後沒勇氣再問這事了。
蒙時看着香草眼裡包着一框子淚水,心裡像刀刻了似的疼。他明白香草在質疑什麼,想把香草攬進懷裡好好安慰,卻被香草輕輕推開了。那一刻,他感覺香草是排斥他的。
“跟我說實話吧,”香草很執意問道,“說好了,不能瞞着對方任何事情。雖然我沒要求你把你過去的事情全都告訴我,但至少我問的事你得給我一句實話。”
蒙時微微閉了閉眼睛,沉沉地喘息了一口氣,從來沒有這麼糾結過。他清楚話一出口,可能會傷了香草,可不說,香草這麼聰明是瞞不住的。掙扎了片刻後,他輕輕從嗓子裡發出了那個不情願的字眼:“是……”
“是啥?”香草心亂如麻地問道。
“是有過這個想法……”
“真有?”香草的嘴脣顫抖得更厲害了,再怎麼眨眼睛也包不住眼淚了。眼淚像雨線似的順着面頰滑落而下,清澈得如同清明時節的露水一般,但越清澈的眼淚越讓人覺得心疼,至少此刻她感觸最深。
蒙時是第一次看見香草哭,毫無預兆,瞬間就慌亂了。他聲音顫抖地說:“那都是從前的事了!我們相處了這麼久,你該清楚,我對你不是同情或者憐憫……”
“莫說了……”香草打斷了蒙時的話,用力地把手從蒙時那兒抽了回來,拿手扶着額頭說道,“讓我想想吧,太亂了……”
“不讓我把話說完嗎?”蒙時用可憐巴巴的眼神看着她,擡手抹了抹她臉頰的淚痕,“好歹……好歹讓我把話說完,行嗎?要判我的罪,也得聽聽辯護吧?”
“隨你吧!”香草聲音哽咽地說道。
“先莫哭行嗎?”看着香草的眼淚,蒙時覺得比死還難受。他自己也有點想哭的感覺,低頭貼近香草的臉,輕聲說道:“我對你咋樣,旁人不清楚你該最明白吧?我真不是同情你,也不是憐憫你,雖然一開始我是有個這樣的想法,可後來我是真心喜歡你纔會和你成親……”
“你是不是很慶幸這事?”
“啥事?”
“很慶幸……很慶幸……後來還是喜歡上我了,覺得從此可以心安理得地跟我生活下去了,是嗎?”香草轉過臉來看着只有三指之隔的那張臉問道。
“你還不信嗎?”蒙時很着急,感覺詞窮而無法表達。
“要是……後來沒喜歡上我,你是不是還會跟我生活下去了?”
“哪兒還有要是之後的話呢?我們眼下不是很好嗎?”
“感覺……感覺不對了……”香草望着蒙時的眼睛,忽然覺得這人很陌生,很陌生,像第一次遇見似的。
“香草……”蒙時想來握住香草的手,但被她縮了回去。她眨了眨還掛着淚珠子的眼睛,對蒙時說道:“讓我想想吧,暫時……莫來跟我說話。”她說完起身匆匆地往裡間走去,並把門關上了。
蒙時看着那扇關了的門,緊皺眉頭地重重嘆了一口氣。這些事是他不想再提了的,他覺得已經無所謂了,無論是不是因爲唐廉,無論是不是想替唐廉照顧香草,總之自己是很愛香草的,沒有任何同情和憐憫。他以爲這樣就足夠了,可看着香草剛纔難過的模樣,他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就算滿腹辭藻,也忽然找不出一句合適來安慰香草了。
屋裡忽然就安靜了下去,一個在外間,一個在裡間,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寶兒在門外感覺有些不對勁,輕輕推開門,看見蒙時坐在矮塌上傷神,裡間的門卻是緊閉的。他走過問道:“少爺,少奶奶沒事吧?”
“出去吧,寶兒,”蒙時輕輕搖頭道,“我暫時不想說話。”寶兒有點驚訝,幾乎沒看見蒙時這樣煩惱過。他再往裡屋瞟了一眼,感覺事情沒那麼簡單。他瞧瞧退出了房間,然後問亭荷道:“少奶奶是咋了?好像跟少爺吵架了!你們今天去了哪兒了?”
亭荷撇了撇嘴巴,無奈地說道:“今天少奶奶從玉皇廟出來的時候,我就覺着不對勁兒,誰曉得唐老夫人到底跟少奶奶說了啥呀?就算說了啥不好的,少奶奶也應該清楚那是別人挑撥離間呀!”
東垛眼眼着。寶兒抓了抓後腦勺,在院子裡走來走去說道:“哎喲,這下麻煩了!兩個人都不說話,一個還關在裡間了,要出大事了!”
“烏鴉嘴!”亭荷小聲罵道,“啥大事呀?那兩口子吵吵架是常有的事呀!”
“你覺得常有嗎?別家倒常有,你瞧着少爺和少奶奶吵過架嗎?”
“那……那倒是沒有啊……咋辦呢?找個人去勸勸唄!”
“找誰呢?你去?”尋梅湊過來,小聲道:“指不定吵吵就好了呢!我娘說了,兩口子不吵架還肯定是沒好過的。那好過的誰不吵架呀?”正說着,蒙時忽然陰沉着臉從屋裡走了出來。三人立刻不說話了,寶兒趕緊上前問道:“少爺,要往哪兒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