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時候,香草去了客棧。一進門就看見,許氏和許真花坐在院子裡淘洗抱兒青(一種青菜),旁邊放着窄口圓肚的大罈子和一小罐子鹽巴。許氏見了她,擡頭笑道:“來了?姑爺在家不?叫了他晚上一塊兒吃飯,陪你姨夫多喝兩杯。”許真花一邊揉搓抱兒青一邊嘟嘴道:“姐,你請他做啥?人家心裡不願意來,也不勉強了。”
香草招呼亭荷和尋梅去幫忙,然後坐在旁邊笑問道:“姨娘還生姨夫的氣呀?那可不划算了!玉娘都走了,您往後跟誰置氣去?”許真花停下後,捋了捋頭髮問道:“走了?真走了?喲,她捨得走嗎?往哪兒去了?不是說她老家全給淹了嗎?”
“您要不信,去翠微堂問問,就今早走的。她昨夜裡交了賬本給我,還說往後不會再來找姨夫了。”
許真花半信半疑地問道:“她的話能信嗎?”
香草笑道:“她的話不能信,姨夫的話您總該信兩句吧?姨夫要真想跟她過日子,早收拾包袱遠走高飛了,何必還處在這裡難堪呢?姨夫終究還是放不下你們娘三的。再說了,人家玉娘指不定是將軍夫人的命,哪裡能在這兒憋屈着呢?”上坐院爺。
許真花鬆了一口氣,點頭道:“走了最好。管她是啥好命兒,橫豎不許來給我家搗亂就是了。莫以爲我是那劉好月,給打一頓就服軟了,我早說了,抵死都不會讓那狐狸精進門的!”
“好好的,不說那死不死的,總掛在嘴邊不吉利,”許氏插話道,“那玉娘還算個人,曉得輕重,自家走了也算做了件好事。今晚,請了妹夫過來,你拿些好臉色出來給人家看。我們再說合說合,從前那些事也就過去了。”
許真花低頭撈着洗乾淨的抱兒青沒說話,算是默認了吧。旁邊亭荷問道:“老夫人,您前幾天不是才醃過一回嗎?咋不一塊兒醃了呢?”
許氏笑道:“前些天的是自家地裡收的,這兩框子是洪婆子今早送來的。雖說只是兩筐子抱兒青,幾十文錢,可人家還是挑了老遠給我送來,算是人家一份心意了。”
許真花問道:“洪婆子家就住這附近嗎?”許氏道:“就臨村的,可擔個幾十斤走這麼一截子山路還是不容易。我不好意思白收人家的東西,就送了兩截子布給她孫子做衣裳穿穿。都是香珠留下的,好料子呢!”她說完擡頭招呼尋梅道,“鋪一層灑一層鹽,那才入味兒呢!每層四調羹鹽就差不多了,多了就不是鹹菜是鹽菜了。”
許真花笑道:“姐,你是笑話我吧?從前的事還記得呢?”香草問道:“咋回事呀?”
許氏抹了抹手腕上銀晃晃的鐲子笑道:“從前你外婆家窮,罐子裡的鹽總要用得見底兒,再淘兩次纔買新的。有回醃鹹菜,你姨娘趕着出去瞧你姨夫他們網魚呢,把鹽缸子放在案板上,結果沒放穩,全倒在醃菜缸裡了。她怕捱罵沒敢說,後來給你外婆發現了,狠狠地收拾了一頓,罵她醃的是鹽菜呢!”。
幾個人都笑了起來。許真花道:“還提那事做啥呀?當時真是瞎了眼兒,居然看上他那樣兒的人了!”
“姨娘這是氣話了,要真叫你和離,你捨得嗎?”香草笑道,“那十幾年的夫妻情分也不是白捱過的。姨夫自己心裡有本明帳,您不用擔心的。”
“哎,香草,”許真花甩了甩手上的水擡頭問道,“我可是你親姨娘,你咋老幫你姨夫說話呢?”“他不是您親相公嗎?我能不幫他說話嗎?要沒您這層干係,我跟他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呀!所以,姨夫娶了您,是他的福氣!”
尋梅接了一句道:“少奶奶說得對呀,沒姨奶奶,姨老爺上哪兒做老爺去!”
許真花自己先笑了起來,起身把洗好的抱兒青裝簸箕裡遞給了亭荷和尋梅,說道:“你們叫了他這麼久的姨老爺,也沒見他給你們買個花兒戴戴,等年底了,非得叫他出回血給你們整兩朵去!”
香草接過話說道:“何必等到年底呢?眼下就有個好機會。前些日子是姨夫四十的大壽,本說要好好做回壽的,可姨夫說客棧剛開張忙得慌,沒空操辦。不如我們給他補辦一回。這回得辦喜慶點,請了張家溝的本家親戚來熱鬧熱鬧,橫豎我們自家有客棧,屋子牀鋪多得是,還怕不夠住嗎?”
許氏連忙點頭道:“這主意好呀!滿個四十也該做一回壽纔是!俗話說男做滿,女做近。人一輩子能有幾個四十歲?這壽可得補辦了才行!真花吶,你覺得咋樣啊?”
許真話說:“不必替他忙活了,省得費力不討好,人家未必領情呢!。”香草笑道:“我這做侄女兒兼做老闆娘的親自爲他忙活,他一準沒話說,只等做壽星公了!姨娘,您可不許再哭再鬧了,好好打起精神來,叫我娘多燉些銀耳啊紅棗給您補補,回頭紅光滿面地待客人去!”
許真花低頭笑了笑,沒再說話了。尋梅忽然問了一句:“香辛姐呢?咋沒見着她人呢?這會兒子還沒到做夜飯的時候吧?”
“像是出去了。”許真花說道。
“不曉得她在搗鼓啥,這幾天下午總沒見人影兒。”許氏說完起身走到醃缸前,伸手往下使勁地摁了摁,讓尋梅再灑兩調羹鹽進去。
尋梅問道:“單醃了抱兒青,沒再醃點旁的?我娘最愛放了那蘿蔔進去醃着,隔年拿出來下飯可好吃了。”
許氏笑道:“都醃着呢!這冬天正是醃菜的好時候,可不得多醃點嗎?幾大缸子都在地窖裡放着呢,草兒那客棧裡也能用上的。”
院門外忽然響起了小孩兒的笑聲,緊接着,小鹿帶着一個三歲左右的小男孩跑了進來。那小男孩長得虎頭虎腦的,手捧着一個抱兒青。小鹿指着許氏說道:“瞧,那就是三奶奶,給她去吧!”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走到許氏跟前,把抱兒青遞給許氏,奶聲奶氣地說道:“三奶奶,給,菜菜!”
“哎喲,”許氏立刻眉開眼笑地接過菜,摸了摸這小男孩的腦袋笑道,“還叫三奶奶呢!真乖呀!你是誰家的娃兒呀?叫啥名兒呢?”
“叫豆豆,”小鹿笑道,“是洪奶奶家的,剛纔在前院裡玩兒呢,捧了個抱兒青要來送給您,我就帶着他來了。”
“是洪婆子家的嗎?”許氏抱了那豆豆起來,心疼地晃了晃笑道,“這小嘴真甜呀!還曉得給三奶奶送抱兒青來呢!三奶奶不叫你白跑一趟,進屋去給你拿果果吃,行不?”
“行!”豆豆使勁點了點頭,拍着手樂呵呵地笑了起來。許氏是越看越喜歡,抱着豆豆就往廳裡走去了。許真花對香草擠擠眼道:“瞧見沒?你娘想孫子都想出迷了。抱着別家的孫子也樂得那麼開心呢!”香草點頭說道:“我也曉得娘想孫子了呢。對了,我今天遇着金大姑忘記問問大哥和南青八字的事了。”
許真花努努嘴道:“沒戲唱!”尋梅湊過來笑問道:“姨奶奶,咋沒戲唱了?”
許真花道:“上午金大姑就來說過了,那八字不合!說南青命裡有水,你哥命裡帶火,水能撲了火,往後必定是南青強你哥弱。你娘一聽這話便搖上了頭,說那過定的事,暫時擱着吧!我聽你爹的意思好像也不同意,說再給你大哥尋一個好的。”
“那我大哥咋說?”香草問道。
“你大哥那性子你還不清楚,對娶媳婦的事從前沒上心,這會兒子還是不上心。他倒灑脫,說另外尋就另外尋唄。我估摸着付大娘那一家子在鎮上待不久了。”
這時,洪婆子的腦袋忽然出現在了院門口。亭荷正拿着簸箕準備放回竈屋去,擡頭看見了不由地嚇了一跳,笑問道:“洪婆婆,您做啥呢?單露個腦袋在這兒,可不嚇死人嗎?”
洪婆子進門向香草拱拱手道:“老闆娘,對不住了,我可不是故意往這兒跑的。我來尋我那孫子,才一小會兒就不見人影兒了,叫人着急呀!”
“沒事,我娘抱着呢!給我娘送抱兒青來了。”香草笑道。
“那小鬼頭,還好意思送抱兒青來呢?”洪婆子笑道,“今天您娘送了我兩匹好料子給他做衣裳。我就跟他說,是三奶奶送的,要謝謝三奶奶,誰曉得他倒拿抱兒青來送了,叫你們笑話了。”
“那有啥可笑話的,是他自己乖呢!”香草問道,“多大了?”
“翻了年就三歲了,是我那二兒子的娃兒。”
“你自家帶着?”“我在客棧裡有活兒呢,帶不了,叫了我侄女兒來替我看顧着。您也曉得,我和我二兒子一家都在您客棧裡幹活兒呢,打算攢夠了錢自家回去蓋個新屋子住。好在我那侄女兒能幹,年紀雖小點,可哄娃兒做飯那是樣樣在行的。”正說着,許氏抱着豆豆從廳裡出來了。豆豆拿衣裳兜了一抱蜜桔糕點果脯之類的零嘴兒。洪婆子忙上前,接過豆豆笑道:“咋好意思呀?我就送了那兩筐子不值錢的玩意兒,倒叫你給了這些好東西!”
許氏笑道:“那有啥呀?小娃兒愛吃就讓他吃去,又費不了幾個錢。你可算有福氣的,孫子都這麼大了,往後多帶來玩玩!”
“我不得空您是曉得的。您要喜歡,我讓我那侄女兒帶來陪您玩玩,給你解解悶,行不?”
“那好呀!你有侄女?”“有,叫桂娟兒,跟我一個村兒的。剛纔我還跟老闆娘說呢,家裡沒人看顧着娃兒,只能叫了她來幫襯着了。您要不嫌棄,我回頭叫她多帶來給您瞧瞧,沒準你孫子就快了!”
“好喲!”許氏笑容滿面地說道,“人家都說,那沾啥來啥,我得多沾沾你孫子的福氣,好叫我孫子早點來。”
“那先謝了!”洪婆子客客氣氣地又道了回謝,然後抱着豆豆離開了。許氏臉上的笑容還沒散去,盯着門口像是在回味什麼。
香草笑道:“娘,想孫子了吧?”許氏收回目光,笑道:“能不想嗎?倒我這年紀了,沒有不想孫子陪着玩兒的。你和珠兒都有着落了,就那老大沒着落,害得老二跟司璇也不能立馬成親,可不着急嗎?”
許真花隨口說了一句:“剛纔洪婆子不是說了嗎?她有個侄女兒呢,您趁她帶豆豆來的時候瞧一眼,要是合意,給香誠說下也行!”許氏連連點頭道:“是呀!真花,你能說這話,腦子指定不糊塗了!”
“我腦子啥時候糊塗過呀?”
“前幾天可不是糊塗嗎?”許氏對小鹿說道,“今晚領了你娘回去,曉得不?”
小鹿點頭道:“爹說了,綁也得綁了回去,家裡都快沒米了,耗子都不來逛了!”幾個人都笑了起來,繼續弄那醃菜。
許真花正問小鹿話時,司璇攙着香辛回來了。香辛像是傷了腳,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許氏忙迎上去問道:“辛兒是咋回事呀?出門還好好的,咋把腳傷了?”
亭荷搬了張凳子過來給香辛坐下。司璇說道:“也沒啥,就是砸了腳趾頭,歇息幾天就好了。”許氏微微皺眉問道:“哪兒砸了的呀?你這一下午出去幹啥了?”
香辛擡頭笑道:“沒啥,就是自己不小心,給坡邊滾下的石頭砸了腳。司璇已經替我看過了,歇歇就好。”香草忙讓尋梅和亭荷把香辛扶上樓去,然後藉口送司璇出門,拉着司璇往外走去。
香草問司璇:“我姐的腳咋砸了的?”司璇小聲道:“給桌子面砸了的。前兩天我就瞧見她在那屋子裡進入,有些奇怪。今天我從那兒過時,聽見她哎喲地叫了一聲,趕緊進去瞧一眼,就看見那柳木做的桌子砸在她腳趾頭上,疼出了一身冷汗呢!我得問問你,她搗鼓啥呢?像在弄私塾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