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太平府的貴人們失了太平,右丞相明玉爲首,朝廷一半的大臣都聚在宮裡,等在皇上的寢宮外,皇上,已經是彌留之際了,明丞相滿頭的汗,忙的在平整非常的金磚地上好幾回差點跌倒,皇上要做先皇了,新皇要即位了,林相乞骸骨了,明天一早,大皇子要不要進宮?這滿朝的官員,要重新排一排了••••••隨着明丞相沒頭蒼蠅般四下忙碌的衆臣們個個滿腹心思,有歡喜的有憂愁的,卻都是懷着同樣的驚恐忐忑、面容緊張而沉鬱,哪一代新皇更替,不是在血雨腥風中度過的,只是那雨和風大點和小點罷了,這一回要小是不能的了,只盼着自家能在這場血光中安然倖存,至於別人家,誰顧得上誰呢?
殿前都指揮使左萬生卻不在宮裡,他正在外面忙着調集太平府周邊駐守的禁軍,忙着駐防這特殊時候的太平府和宮裡宮外,忙着各家的駐妨或戒守,那重中之重的,除了巍峨的皇宮,就是大皇子府了。
宮裡的燈光照亮了那些名門大族,官宦之家,大皇子端坐在書房長案後,直直的盯着面前的那塊黑綢、那張寫着個極娟秀的‘逃’字的半片金慄紙,還有那枚白玉葫蘆。大皇子伸手掂起白玉葫蘆,細長的手指輕輕劃過葫蘆一側雕畫精緻的那個‘林’字和小巧異常的林氏徽記,心裡苦澀難當,用了黑綢,是告訴自己父親已經殯天了麼?讓他逃,是啊,如今只有一個逃字了,當年勸他領兵在外的,也是林相!是他的建議,如今自己纔有了那一處落腳之地,父親真的立了小六?不可能!唉!自己何苦還去較這個真?不管父親立的是誰,從宮裡、從吳氏手裡宣出來的,只能是小六!不管是誰,都是小六!往後怎麼辦?用兵禍加於吳地?不這樣,自己又如何甘心?!
大皇子直直的端坐着,怔怔的看着跳動不停的燭蕊出神,直呆坐了小半個時辰,才動了動身子,喉嚨枯啞的吩咐道:“請姚先生。”
大皇子府最得用的謀士姚先生正跌坐在外間廂房裡盤膝打坐靜心,聽到傳喚,急忙跳起來,理了理長衫,閉着眼睛深吸了口氣,氣度安然、面容輕鬆的進了書房,長揖見了禮,大皇子垂着眼皮,指了指桌子上的綢布、紙片等示意姚先生:“這是林相遣人送過來的。”姚先生上前兩步,掂起黑綢、紙片和白玉葫蘆一一仔細看過,傷痛的長嘆了口氣:“天不助我!林相果然暗中傾心於爺!可惜!可惜!”大皇子煩躁的皺着眉頭,姚先生急忙轉彎道:“爺得趕緊走,回去池州府,再謀後事。”
“嗯,”大皇子點了點頭:“魚死網破,這是關鍵一搏,今晚太平府內外必定戒備森嚴,城門也關了,要出城也只能明天一早,這事自然由陳將軍安排,你起草份諫書,挑破吳氏逼退林相,隱匿皇上病情,假傳聖命,禍國殃民之事,嗯,還有勾結北平,欲喪我吳國!乃賣國之婦!”大皇子越說越憤怒,額頭青筋躍起跳動不已,姚先生急忙答應,看着大皇子建議道:“不光咱們,御史臺,還有六部、國子監中咱們的人,也要一起上書,這事要鬧大了,鬧的越大越好,最好鬧的人盡皆知纔好呢,要讓天下人都知道吳氏的陰狠狡詐,爺嫡、長、賢皆全,都是吳氏禍國!”
“嗯,明天五更早朝就呈,全部明折謄發,讓太學生和御史們好好鬧一鬧,是時候用他們了。”大皇子思量着吩咐道,姚先生重重答應了,大皇子揮手屏退他,叫了陳將軍進去,細細商量明早離京返回的種種,這纔是重中之重,無論如何,他都要活着回到池州府軍中。
林府一片靜寂,就連那通紅的燈籠,也透出股寂寞和廖落,搖曳間沒了往常的風姿和熱鬧,林丞相枯坐在書房中,從宮裡回來,他就這麼坐在這裡,不說不動,彷彿一尊塑像般,小廝泡了茶水奉上再撤下,再奉上再撤下,已經不知道上下了多少回,西安隱在窗簾後的陰影中,厭惡的看着失魂般的林丞相,怪不得姑娘看不上他,果然,不過撤了差,犯得着這麼幅死了老子孃的樣子?嗯,真死了老子娘,說不定倒還沒事了,西安煩惱的往陰影裡挪了挪,等了小半個時辰了,他不吃不喝,這藥難不成要硬灌進去?
正煩惱間,林丞相輕輕動了動,枯坐的時候太長,手臂顯得僵硬而不自然的扶着椅子扶手,用力撐着身子搖晃着起身,拖着腳步一步步挪到百寶閣後,仰頭看着百寶閣旁邊牆壁上懸着的一幅字畫,看了片刻,往前挪了半步,抖着手拿住卷軸舉起來,慢慢將字畫反轉了過來,字畫背面是一幅人像,畫上的女子秀麗溫婉,氣質清華,手裡拿着本書,側身坐在塊大青石上,歪頭看着畫外抿嘴淺笑,西安身子輕輕抖動了下,這畫畫的極傳神,分明就是年青時候的肖夫人,可憐如今成了一幅活骷髏!
林丞相伸出手指,溫柔的撫着畫中女子,突然哀哀痛哭起來,直哭了一刻多鐘,才扶着百寶格蹣跚出來,小廝又換了熱茶和蔘湯進來,林丞相滿臉淚痕,胡亂揮手斥退衆人,緩緩坐下來,自己倒水研了墨,提起筆,竟慢慢寫起那兩首傳遍太平府,據說是他和肖夫人的和詞來,西安捻了枚細針,彈指打滅了燈燭,小廝急奔進來重又點燃了,林丞相眼皮也沒擡,一筆一劃的默完了兩首詞,盯着兩首詞呆看了半晌,伸手端起只杯子,慢慢喝了幾口,西安舒了口氣,穿過窗戶,沿着廊下樹叢的陰影,轉眼沒了影子。
吳府也是一夜不眠,吳侯爺進了宮,吳世承奉姑母之命跟在禁軍中,吳府老祖宗安太夫人端坐在小佛堂中,捻着佛珠一遍遍念着平安經,安太夫人不安歇,滿府的夫人姑娘們自然都得陪着,其實她們也睡不着,到了天明,也許榮華滔天,也許滿府飄血。
李小幺歪在榻上,晃着腳看淡月和海棠飛快的在一張張紙片上寫着:“丞相薄命,貴妃惡毒”八個字,一邊看一邊抱怨道:“你家姑娘真是操心的命,剛幫完一個,又得幫着另一個逃命,外面這會兒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咱們還得想法子幫他弄點亂子出來,唉,姑娘我苦命啊!”淡月和海棠也顧不得理會李小幺嘀嘀咕咕的抱怨,姑娘讓她們兩個這五更前至少寫出五百份來,兩人寫的頭也顧不上擡了!
半夜裡,林府從安靜中驟然驚叫慌亂成一團,府門涌出無數燈籠,奔往太平府各處名醫和還能尋到的太醫處,林相突然厥死過去,十幾名老態不一的名醫太醫們圍着僵直的林丞相低低議論的半晌,得了結論,林相是中了毒!得出結論的名醫太醫們聰明的推想着毒的來源,股戰戰哪敢久留,連診金也不敢收,轉眼間走的乾乾淨淨。
濃黑的深夜彷彿更利於消息的傳播,林相中毒的信兒飛一般傳進宮裡和太平府各處,吳貴妃面無表情的聽完,一言未發,這會兒她沒功夫理會這樣的小事,事有輕重緩急!
大皇子震驚之後,只覺得一股冰冷的陰氣從尾骨升起,她能毒殺林相,也能毒殺自己!大皇子恐慌的將桌子上的茶杯猛的甩到地上,急叫陳將軍進來,只要還沒逃出太平府,他只能躲在死士和護衛的團團包圍下!
天際透出絲絲曙光,落雁被南寧拖着從馬上滾下來,伏在路邊的草地裡歇着,南寧和護衛轉到旁邊換了衣服,拎了件黑色斗篷過來裹在落雁身上,落雁痛苦的咧着嘴爬起來,扶着樹看着南寧央求道:“能不能找根棍子給我柱着,痛死了。”南寧示意了護衛,一邊理着馬,一邊笑着說道:“這是姑娘想出的法子,一般人都覺得女子受不了這苦,自然就想不到咱們一夜之間就能跑出四百多裡,姑娘說了,跑過這一夜,就能安安穩穩坐車趕路了,咱們再走兩天,到揚州等姑娘。”
“啊?跑了四百多裡?”落雁哆嗦着又撲倒在地上:“怪不得,我這身子跟散了架一樣,怎麼不往北走,倒往揚州去了?”
“這是姑娘吩咐的。”南寧轉頭看了看軟癱在地上的落雁,示意護衛將棍子給她,笑着說道:“起來吧,前頭是慰縣,也該開城門了,咱們進去找間客棧,你洗一洗,換身衣服,咱們再買輛車子就啓程了。”落雁拄着棍子站起來,說什麼也不願意再騎馬,一行三人,混在入城的人流中進了慰縣,一個多時辰後,兩匹馬拉着輛半舊的桐木犢車,出了城門,一路往揚州方向去了。
微明的太平府,宮裡,皇上嚥了最後一口氣,從皇上寢宮起,白色飛快的往四周漫延,轉眼功夫,就漫成了一片白茫茫,這片白茫茫又從宮裡往太平府各處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