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錢氏揹着揹簍輕手輕腳的走到學堂的廚房門口,把小姑子從揹簍裡抱出來放到門檻上,低聲叮囑道:“滿寶,你就在這兒坐着,大嫂去做飯,一會兒再帶你回家。”
滿寶乖巧的點頭,等嫂子轉身進廚房了,她就邁着小短腿朝旁邊的教室跑去。
裡面的孩子正在先生的帶領下讀《千字文》,滿寶熟門熟路的拖着一塊石頭放在窗口下面,然後踩在石頭上就往裡探頭,一雙如明星一般閃亮的眼睛盯着裡面看。
坐在窗下不遠處的白二郎搖頭晃腦間察覺到滿寶的視線,就偷偷的轉過頭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滿寶不甘示弱的瞪回去,還衝他做了一個鬼臉。
白二郎氣憤的瞪大了眼睛,先生正好走過,手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腦袋,斥道:“認真些。”
滿寶看了忍不住樂,高興得不得了,見先生看過來,還調皮的衝他眨眼。
鬍子花白的先生忍不住搖頭嘆息,沒有管她,任由她趴在窗口那裡聽他們讀書。
先生:“今日我們來學《千字文》的最後一段,毛施淑姿,工顰妍笑,年矢每催,曦輝朗曜,……孤陋寡聞,愚蒙等誚,謂語助者,焉哉乎也。”
學生們一句跟着一句誦讀,滿寶站在窗口外面也跟着扯着小奶音喊,聲音還挺大,教室裡的學生都習慣了,搖頭晃腦的跟着先生念。
滿寶從會說話開始跟着念《千字文》,這篇文早背下來了,見先生放下書讓小學生們自己反覆誦讀,他則踱步到另一邊大孩子那裡教他們別的,滿寶就蹦下石頭,跑到先生的居所裡面去。
等先生宣佈放學,踱步回隔壁居所時,就見滿寶已經拖着掃把將門前打掃了一遍,還坐在地上給他整理他丟掉的稿件。
見先生回來,滿寶高興的把整理好的稿件給他看,“先生你看,這些背面都還能用。”
“這是我寫時文寫廢了的,你要想要就拿回去吧。”
滿寶搖搖頭,“背面能拿來練字呢,先生,你先拿來練字,等背面也寫滿了我再拿回去。”
先生拗不過她,只能接過稿件放到桌子上,指了指另一沓寫滿了字的稿子道:“這些你拿回去吧,要是有不懂的字就拿來問我。”
滿寶高興的應下,把這沓紙疊好塞懷裡,高高興興地蹦去廚房找她大嫂。
小錢氏已經把飯菜都做好了,正在給孩子們打飯吃。
滿寶溜進廚房裡,和嫂子打了一聲招呼,就把先生的飯菜端去給他吃。
先生指了指對面的席子道:“你一併坐下用吧。”
滿寶搖頭,“我一會兒去廚房裡吃,這是先生的,先生吃吧。”
先生也不勉強,夾了一塊肉遞到她嘴邊,滿寶高高興興地吃了,卻在這裡坐不住,玩了一會兒就跑出去。
先生失笑着搖搖頭,並不叫她。
滿寶跑到廚房,小錢氏看到她就把鍋底餘留的一點鍋巴刮乾淨放在碗裡讓她吃。
滿寶乖巧的抓着鍋巴塞嘴裡,還掰了一塊塞嫂子嘴裡,小錢氏滿臉帶笑,一邊吃一邊推,“你吃吧,你吃吧,也沒有多少。”
就一鍋飯,鍋巴就那麼點兒,要是燒出太多鍋巴,學生們吃不飽,她這活兒就有可能被革。
小錢氏在學堂裡做了三年的廚娘,對這點分寸拿捏得非常好。
莊先生是村頭地主白老爺請來的教書先生,這家學堂也是白家出大頭,村裡各家捐錢建起來的學堂。
莊先生一開始在這裡教書是帶着老妻和孩子的,
因爲還有附近兩個村的孩子來這裡讀書,所以中午不能夠回家吃飯,莊先生憐惜他們餓肚子,就每個學生每月收六斤的米,再交三十文錢就可以在學堂裡吃午飯。
學堂的廚房一開始是莊先生的老妻管着的,她和村裡人買些菜,又有學生們帶來的米,偶爾買點肉剁碎了煮給大家吃,每個月也就餘下二三十文錢,權當自己的辛苦費。
家長們心裡自有一筆賬,也知道莊先生做這個不賺他們的錢,完全是憐惜學生,孩子們回家也是要吃飯的,所以很樂得給這個口糧,就是家在本村的學生也送了米來。
後來莊先生的老妻病重過世,孫子們也都被兒子兒媳帶進城裡生活,這裡就留他一人在此教書,這活兒就沒人做了,莊先生便自己拿出一百文請了小錢氏做廚娘。
白地主知道後便讓小錢氏把錢退回去給莊先生,自家拿出錢來請小錢氏,又將學生們交上來的錢米都接手過來,讓莊先生安心教書。
那時候滿寶才八個月大,連路都不會走,小錢氏的主要任務就是照顧滿寶和小兒子三頭,所以常把兩個孩子放揹簍裡背來學堂廚房,偶爾從鍋裡捏出一個飯糰給倆人吃,把倆人養得特別好。
只是三頭現在也四歲了,並不喜歡來學堂,更喜歡和哥哥姐姐們一起玩兒,所以現在跟在小錢氏身邊的只有滿寶。
雖然只是每日一點鍋巴,但也把滿寶養得白白胖胖,一點兒也不像是農戶家的孩子,更不像是周家的。
滿寶和大嫂把鍋巴分完,把鍋碗洗乾淨,這就蹦蹦跳跳的回家去。
小錢氏要把她放在揹簍裡,滿寶不樂意,跑到一邊道:“我自己走,我自己能走。”
小錢氏就不勉強她,“行,你自己走,別摔着就行。”
“我已經是大孩子了,不會摔着的。”滿寶哇哇的叫着往前跑,老遠就看到了家門口圍着一羣人,她高興的正要衝過去,就聽到裡面傳來一聲慘叫,她嚇得一個激靈。
小錢氏比她更早發覺不對,抱住她就往前衝。
圍觀的人羣看到小錢氏立即讓開路,“周家大嫂回來了,快讓讓,快讓讓。”
“周大嫂,你四叔賭錢輸了,人家找上門來了。”
有通風報信的,也有幸災樂禍的,“欠的可不老少,看老周頭的架勢是要把孩子打死呀,周大嫂快勸一勸吧,這錢沒了能掙,人沒了可就真的沒了。”
小錢氏心一顫一顫的,擠開人羣往家裡去,就見四叔正被老二和老三按倒在地上,公爹正拿了扁擔往他身上招呼。
而院子裡還站了十來個陌生的人,爲首的一個面色不善,打斷周老頭的怒喝道:“周老爺,你就是把你這個兒子打死,今天也得把錢還我呀,不然我們兄弟翻山越嶺的過來豈不是白走一趟?”
滿寶直接從小錢氏懷裡掙脫下來,跑到她爹身邊,看看她這不爭氣的四哥,又看看四周圍觀的人,蹙着小眉毛問,“爹,四哥賭去了多少錢?”
爲首的青年驚異的看着滿寶,“咦”了一聲道:“周老爺,你這女兒長得不錯,要是家裡沒錢,那就拿孩子抵賬也行啊,雖然小了點兒,但我們不介意。”
周老頭氣得不輕,直接把女兒往身後一撥,怒道:“你要人就把這畜生拖去,他欠的錢自個兒還。”
週四郎嚎哭,大叫道:“爹,爹,你救我啊爹,我真的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您要讓他們把我拖去,他們會打死我的,真的會打死我的。”
爲首的青年看了周老頭一眼,嗤笑一聲,直接伸腳踩在週四郎的手上碾了碾,週四郎慘叫出聲。
見周老頭臉色越發鐵青和蒼白,他滿意的一笑,“不就是十五兩銀子嗎?瞧你們家這新壘的房子,也不像是沒錢的啊,再不濟還有這麼多丫頭片子呢,隨便賣我兩個就行,不過我事先說好,現在丫頭片子不值錢,須得是您那小女兒在裡頭才行,不然別的,也就三五兩,沒有四個是銷不了賬的。”
這話一出,嚇得小錢氏和馮氏把自個的女兒往後拉,家裡就她們兩個有閨女。
周老頭氣得手腳發顫,週四郎也又驚又怕,差點忍不住尿褲子,他只能用沒被踩住的另一隻手去抓住老爹的衣角,哀求道:“爹,爹,你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真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押住他的週二郎忍不住伸手去揍他,家裡的日子纔好過多久,全被他壞了。
而他有兩個閨女,如果真要賣孩子……
週二郎想到這裡,揍他更用力了,“叫你不聽話,叫你不聽話。”
週四郎抱頭求饒。
滿寶看着,嘴角抿得緊緊地,轉頭去看她三個侄女,轉身便朝屋裡跑去。
她娘錢氏正靠在牀上撫着胸口,六哥正擔憂的扶着她。
她孃的身體一直不好,現在估計是被嚇到了。
滿寶跑過來,問道:“娘,咱家有多少錢?”
錢氏睜開眼睛看這小閨女,忍不住抹眼淚,“你問這個幹什麼?”
“錢夠還債嗎?”
錢氏哭道:“殺千刀的,當初生下你四哥來就應該溺死了事,家裡滿打滿算也還差四五兩啊。”
滿寶問:“那讓他們把四哥拖走嗎?”
“他們大老遠的翻山過來,要是一文錢不給,出不了村口他們就能把你四哥活活打死,我們難道還忍心看他去死嗎?”
這個道理錢氏懂,老周頭更不可能不懂,現在就是捨不得而已。
滿寶一臉嚴肅的強調道:“不能賣侄女。”
錢氏摸着她的頭道:“不賣,就是把你四哥給賣了,也不賣她們,那個孽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