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着楚家人的直言控訴,許驚鴻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上一下,因爲他知道這些人所說的都是實情,自己的確是讓他們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的元兇之一。同時,他也可以肯定,楚憐兒是不會爲他們的這幾句話而改變對自己的態度的。
果然,在這些家人已經越發的憤怒,開始詛咒起許驚鴻不得好死之後,楚憐兒就再也忍不住了,急急地爲他申辯了起來:“四叔、七叔、四哥……驚鴻不是你們所想的那樣,他對我很好,也不會害你們的……”
“憐兒,你還太年輕,不懂得人心險惡。”那個“四叔”滿臉擔憂地說道:“他一定是有所求,纔會刻意對你好的。對了,家主還沒有被朝廷抓住,他一定是想通過你來找到家主的下落。還有,就是這小子看上了你的容貌,想要霸佔你……”此時的他們已經顧不了身份了,就把最直接的話給說了出來。
楚憐兒卻依然搖頭不信:“不,驚鴻待我是真心的,他從沒有問我任何關於我們楚家和爹爹的事情……他也從沒有對我有過不規矩的行爲……”說到後面,她的聲音倒是有些輕了,顯然作爲一個年輕的姑娘家,說這些實在有些羞意。
許驚鴻在旁聽着,心裡感到欣慰之餘,又有些奇怪,想不到楚靈亦居然一直沒有被朝廷拿下啊。說實在的,對這個曾幫過自己幾次,爲人也算周正的中年男子,他還是有幾分好感的。他不象其他的世家中人,總有一股盛氣凌人的氣勢,顯得很是平和,這也是許驚鴻能對他有所好感的原因之一。
“沒想到這都半年了,楚靈亦居然還流落在外,也不曾聽說他做過什麼,更不曾聽說朝廷大張旗鼓地找他,這實在有些奇怪哪。”許驚鴻在心裡想道。其實他並不知道,就在皇帝於半年前發難時,楚靈亦就受衆權臣的委託去蜀地籌集糧食了。而在他離京後不幾日,政局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他再想去蜀地籌措糧食自然是不成了。但這也幫了他一個大忙,讓他得以保全自身,不至於跟其他人一樣落入朝廷之手。
對於這樣的結果,許驚鴻還是喜歡看到的,所以在此事上他也沒有多作細想,而是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了楚憐兒的身上。這時,經過楚憐兒的再三辯解,說許驚鴻是怎麼盡心治療自己,又對自己沒有任何不規矩的舉動,現在更是帶了自己來探看衆人後,這些楚家之人才算是有些信了她的話了。
“你真的可以確信此人不會負你和騙你?”“四叔”鄭重地問道,兩眼直直看着楚憐兒。
“嗯!這個我是可以肯定的,他一定不會騙我的。”楚憐兒毫不猶豫地道:“而且我相信,他也一定會幫你們的,一定不會讓我的家人出事的!”說這話時,她便把目光投向了身後的許驚鴻,顯然是讓他來表個態了。
許驚鴻淡然一笑,也點頭道:“不錯,幾位就放心吧,我許驚鴻答應過憐兒,一定會保護他的家人周全,那就一定會做到!”
“就憑你?想保護我們這些被皇上視爲眼中釘的犯人?這實在太自不量力了!”幾個楚家之人露出了輕蔑的笑容。隨後他們才又道:“不過你只要能好好待我們憐兒,我們也就放心了,不然我們就是被殺,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見這些人到了這個時候竟沒有爲自己的命運而擔心,反倒對楚憐如此關懷,讓許驚鴻也不無感動。他呼出一口濁氣道:“我許驚鴻言出必踐,無論你們信不信,我一定會盡自己所能地來幫你們的。而且我相信,以如今的局勢,我想保你們並不是太困難!”
“那我們就靜等你的好消息了。”話雖然是這麼說的,可這些楚家的人顯然沒有真個把他的話當回事。他們的反應看在許驚鴻的眼裡,卻讓他心裡感慨,怪不得楚家在七大家裡地位最末,原來他們家裡人在某些事情上的嗅覺是這樣的遲鈍。自己都把話點出來了,可他們卻依然沒有一點察覺的意思。那就不用再多說了,許驚鴻只是點了點頭。
在楚憐兒和家人又說了好一陣子話,讓他們好好將養着,不要擔心之後,兩人才告辭衆人,往回而去。可在他們剛走過楚家的牢房,來到稍前一排的牢房門前時,一個沙啞的聲音響了起來了:“許都司,別來無恙啊!”
許驚鴻隨身看去,正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的男子正在一座牢門之內看着自己,在仔細打量了對方好半晌後,他才認出了這人的身份,正是當初大宋朝廷裡地位僅次於呂中的葉家之主,司徒葉名揚了。
見對方突然朝自己打起了招呼,許驚鴻便也停下了腳步,笑着一拱手:“原來是葉司徒啊,最近一切可好?”這對白就象是兩個老朋友在街上遇到了聊天一般,可兩人的語氣卻渾沒有那麼簡單了。
“老朽都身陷囹圄,爲許都司所看管了,還能好到哪裡去?”面對許驚鴻似有些戲謔的問候,葉名揚的回答卻顯得有些蒼涼了:“你看我的模樣,聽我的聲音,哪裡還有半分當初爲司徒時的感覺哪。”說着又是一聲嘆息。
許驚鴻微有些奇怪地看着這個當初的朝廷大佬,全不明白他爲什麼要說這番話。他現在的模樣的確狼狽,聲音也沒有了以往的清越,可這樣自我嘲諷,難道能獲得自己的同情麼?即便自己真的有些同情這個從天上摔到地下的老人,可也不至於幫他什麼忙啊,他這樣說是不是太過白費了。
葉名揚看出了許驚鴻的心思,嘿地一笑:“老朽這麼說,不過是在給許都司陳述一個事實而已。這樣,當你和我們一樣也被關進大牢的時候,就能更快適應這裡的一切了!”
“嗯?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許驚鴻的眉毛一挑,似乎是被對方的話頭給吸引了。
面對着許驚鴻的逼視,葉名揚全不爲所動,只是依然笑吟吟地道:“怎麼,老朽的話還不夠明白麼?你自己做了什麼,將要做什麼,而這一切一旦被朝廷所知你又會有什麼樣的下場,難道還用老朽一一爲你說明麼?”
許驚鴻的眼光一縮,臉上的笑意變冷了:“哦?卻不知我有什麼把柄落在了葉司徒的手裡了?還有你憑的什麼就能決定我的下場呢?”
“你是個不安於世的人,當初在西南時,就敢和我們葉家爲敵,後來又和方家作對……凡此種種,都表明你頭生反骨。”葉名揚沒有急着作出自己的解釋,而是把話題先扯了出去:“所以前段時日裡,你就與趙哲聯上了手,我說的沒有錯吧?”
這一切都是可以從事前事後所發生的一切裡推斷出來的,所以許驚鴻並沒有爲他的話而感到驚訝。此時既然對方直言相問了,便也直接點頭:“不錯,我的確幫着皇帝對付你們世家了,那又如何?”
“其實你幫的不是皇帝,而是你自己。因爲你想要更大的權勢,想獲得更大的好處,所以纔會幫着那個無權無勢,卻有名的皇帝來和我們爲敵的!”葉名揚說這話時,兩眼緊緊地盯着許驚鴻的雙眼,讓他無法面對着自己撒謊。
而許驚鴻也完全沒有說謊的意思,很坦然地點頭:“不錯,當初我們的確是這麼想的,那又如何?我不是成功了麼,現在我是朝中高官,而你們則成了階下囚!”
“你是成功了,可這還不是你真正想要的!”葉名揚咧嘴笑了起來:“我說了,你不安於世,你的野心之大,只怕連你自己都未必能夠想到!”
“笑話,我自己要什麼,我自己不知道,難道還是你知道了?”
“不錯,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以及這半年來的細想,我想通了許多事情,其中就有關於你的。”葉名揚自信一笑:“其實以你的出身,想要在朝廷裡有一定的地位,完全都不用和我們爲敵。許家在朝廷裡還是有着不小力量的,而許正年對你又很是看重,只要你肯點頭,那許家將會成爲你最堅實的後盾。再加上你本身的能力也自不弱,兩相結合之下,或許三十年後,你就可以取代呂家和我葉家,成爲我大宋天下事實上的主人了!
“可結果呢?你卻沒有走這條看似最安全的道路,反而走了這麼一條更加兇險,更容易被反噬的險路,這是爲什麼?”
“因爲,我和許家有着化不開的仇恨,我不可能向他們低頭的。而且,即便我重回許家門牆,以我這麼個幾乎連庶出都算不上的野種,怎麼都不可能順利坐上家主之位的。”
“你所說的雖然也是一部分原因,可只是極小的一部分。你對許家的確有恨,可並不太多,不然這次被看押在這裡的就有許家的人了。至於坐上許家家主的位置,它雖然有些苦難,可比起你要去做的事情來,卻是簡單十倍不止了。更不要提那樣你根本沒有什麼危險。”
“那你倒是說說看,我到底想要的是什麼,要做的又是什麼不得了的大事?”許驚鴻心裡感到了緊張,自己所想居然被這麼個外人完全看破,實在讓他有些難以接受。可在表面上,他卻還是在故作鎮定,臉上依然掛着一絲冷笑。
“你一開始想要的,不過是在朝廷裡的高位,以及爲一個人洗脫罪名而已。”葉名揚輕描淡寫地道:“這個人,若我沒有猜錯的話,應該就是三十年前被定罪,之後滿門被抄的風——烈——空吧?”最後,他一字一頓地問道。
許驚鴻的目光再次一縮,呼吸也有些急促了起來,而這一切,並沒有瞞過葉名揚的眼睛,他笑了起來:“看來我的推測是正確的,你是風烈空的後人,想爲先祖平反也是應該的。可事實卻是很殘忍,趙哲奪回大權之後,雖然把我們都定了各樣罪名,卻並沒有爲風烈空平反的意思,所以你心裡纔會有怨氣。我說的不錯吧?”
許驚鴻默然不語,但他的這個行動已經表明他的態度了。葉名揚的把握也就更大了:“其實你想過沒有,我們七大家能夠一手遮天是怎麼來的?還不是皇帝自己無能所致?若不是他把可能對我們有威脅的風烈空派去北邊,我們的勢力絕對不會發展得這麼快。而風烈空作爲北疆主帥,手握數十萬的精銳之士,在朝野都有很大的聲望,我們當時又沒有完全控制住大局,試問只憑我們怎麼可能這麼容易就把他給害死呢?
“要是沒有皇帝的首肯,給我們這些人十個膽子,只怕也不敢做下如此事情的。可最後我們成功了,而皇帝也默許了此事的發生,你可以想見其中的原委了吧?至於後來所發生的皇權完全被我們壓制,這不過是他自己蠢笨,不過是他所受的報應而已!
“正因爲在風烈空一事上趙哲自己也是主謀之一,所以這次他即便奪回了權勢,也沒有爲他平反。因爲他心裡有愧,不敢來直面這件事情!”
這些話,許驚鴻其實早就想到了,可現在被當事人這麼直接地剖析出來,還是讓他感到心旌動搖,好半晌後才重新冷靜下來。但他的雙手卻已經緊緊握住了拳頭,如果此時皇帝站在他的面前的話,他會毫不猶豫地把拳頭砸在對方臉上的。
葉名揚的話還在繼續着:“想必我剛纔所說的一切,你也已經通過種種跡象自己判斷出來了吧?你現在心裡也一定充滿了憤怒,覺得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都白費了!而這,也正是你即將要做某些事情的根源所在!
“當然,你這次會冒險做出這樣的事情還有爲自己考慮的一個方面。我之前就提到過,你有野心,而且很大。你之所以不肯與許家和好,正是因爲你覺得要花上三十年的時間來達成這一切實在太慢了,你希望用更快捷的手段來達成目的。
“把我們這些把持着朝政的原有力量拔除是你計劃裡的第一步,然後,你的目標就換了人了,而這個人,就是如今已經掌握了大宋所有權勢於一身的皇帝。你想通過一系列的變故,使我大宋發生動亂,從而藉機用自己在軍隊裡的威信奪得大權,最終獲得那個你一直都在追求的終極目標!我說得不錯吧,你的確是這麼想的吧?”葉名揚說到最後,雙眼一瞬不瞬地盯住了許驚鴻,只等他的回答。
許驚鴻先是有些發怔,說實在的,一個人把自己深埋心底的想法都給道出來,的確讓他很是震驚。但在震驚之後,他還是迅速恢復了鎮定,他回看着葉名揚,臉上再次露出笑容:“你的推測果然有理有據,可這又能代表什麼呢?現在你不過是一個階下囚,你的話連這牢房都傳不出去,別說被人相信了。所以,你想以此來要挾我,根本是癡心妄想!”
“我說這一切,並不是想要挾你什麼,因爲我知道如今的你不是這麼容易被要挾的。換句話說,我現在連自己的命都捏在你的手裡呢,又拿什麼來要挾你呢?我之所以說這些,只是想和你作個交易而已。”
“交易?”許驚鴻微有些錯愕,隨即才道:“說來聽聽。”
“你要對付皇帝,就需要各方面的幫助,軍隊只是一部分而已。而民意,有時候比軍隊更有力,而這個,我們可以幫你達成。”
“你們?”
“是的,我們世家的力量在朝的雖然差不多被趙哲挖除了,可在野的影響,不是他說挖就能挖盡的。”葉名揚自信地道:“所以只要你能與我們合作,我們就能幫你在事前事後造勢,能讓你更輕鬆地奪到想要的一切。”
對於世家在野的力量,許驚鴻還是可以理解的。他們畢竟是幾十上百年的世家大族了,還真不是朝廷想消滅就能消滅的。當然,這些潛在的力量還必須要有家主來動用,所以那些餘孽纔會一直想着法子救他們出來,爲的就是這些龐大的勢力了。
“你就不怕我不答應,反而因爲你知道太多而殺你滅口嗎?”許驚鴻突然問了一句。
“你不可能這麼糊塗,做出這樣損人損己之事的。而且還有一點你也要清楚,其實我在這裡並不是完全沒有辦法與外界溝通。所以你以爲只有你聽說了我的分析就錯了,如果我一旦出了什麼不測,只怕你有不臣之心的說法明天就會傳得到處都是了。而趙哲的爲人你也應該很清楚,當初他可以爲了一點猜忌就幫我們除去風烈空,那今天他也可以因此把你除去的。”
許驚鴻意動了,他盯了對方半晌後問道:“那你們在事後又想要什麼呢?”
“很簡單,我們還想在朝野裡有一定的權勢,當然,我們不會把你也當成趙哲的!”
“好,我答應你們!”經過一番思索之後,許驚鴻點頭道。
這一刻,兩個本來應該是敵對的力量卻意外地聯合在了一起,這讓一直聽着他們談話的楚憐兒驚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