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夜,其涼如水。一身寬袍的方遠山卻似完全感覺不到那涼意一般,就這麼站立在蕭瑟的秋風裡,看着不斷從梧桐樹上飄落下來的葉子,思緒萬千。此時,他心中的寒意已經比這外部的秋風更冷,冷得讓他全不知身體的涼意了。
“父親,天色不早了,還是趕緊歇息吧。”方靜守的聲音在他的身後響起,但已經出神的方遠山卻沒有任何的迴應,這讓前者忍不住又上前了一些,來到其側面再說了一句:“父親……父親,你怎麼……”突然,本來已經到嘴邊的話變作了一聲驚呼。
這一聲帶着顫抖的叫聲終於讓方遠山回過神來,他微一皺眉:“怎麼?”
而他這一低頭,就讓方靜守更能看清楚了乃父的變化,更叫他勃然色變。一向以來都精神奕奕,看着只是四是多歲的方遠山,此時卻是老態畢露,不但黑亮的頭髮灰白了一片,臉上更是有不少的皺紋浮現,比起之前卻是老了有近二十歲。這樣的變化,如何不叫方靜守失色,他又囁嚅地道:“父親……你的頭髮……”
方遠山對自身的變化卻早有所覺了,他已年過半百,快到知天命之年了,身體自然不會如以往般強健了。以前之所以看不出真實的年齡,是因爲事事順利,無須太過憂愁。但此番卻是頻頻遭受打擊,在心事重重之下,身體的衰老自然便加速了。
苦笑了一聲後,方遠山才緩聲道:“爲父是老了……”聲音裡帶着無盡的苦澀。
“父親……我們方家不會就此倒下的,我們一定有辦法撐過這一場的。”本來,方靜守還想請教一下父親該如何應付眼下的困難,可在發現父親的變化後,他這個長子才猛然醒悟自己應該爲父親分擔一些困難,至少可以給他一個信念。
但方遠山卻搖頭了:“不,我們方家此番是徹底要從朝堂裡退出來了,不然只怕真會有抄家滅族之禍。”這一刻,一直困擾着他的選擇終於有了答案,方家在大宋朝堂上風光了將近百年,也是時候退出了。
但方靜守卻不這麼看,他立刻道:“父親這話太悲觀了,我們方家雖然敗了這一局,但我們卻還有翻身的機會。各州縣裡還有許多可用之人,只要將他們的力量團結在一處,就不怕保不住我們現在的位置!”
方遠山慢慢走到了那棵不斷飄落着樹葉的梧桐樹前,以手撫摩着樹幹:“此樹有上百年了吧?”
“是的,此樹是我方家先祖在來到大梁後就在這院子裡種下的,確有百年的歷史了。”
“那你說說,如果我們把他的樹幹攔腰砍斷,它還能活麼?”
“這個……自然是不能活了。”方靜守遲疑了一下,不懂父親突然把話題引到此樹上做什麼。但他還是很快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方家便像是這一棵歷經百年的梧桐樹了,現在已經到了將被人砍斷的時候了。表面上看來,我們還有許多可用之人在地方上,就象這樹還有不少的枝葉。但當樹幹遭受到致命一擊後,這些枝葉還能讓樹起死回生麼?”
“這個……樹的確不可能靠着枝葉起死回生,但我們卻可以,因爲那些地方上的是人,不是無關緊要的枝葉。”方靜守依然堅持着自己的看法。
“不,地方上的那些依附於我方家的力量其實還不如這些枝葉呢。至少,樹的枝葉即便樹被砍了,它們只會各自飄零,不會傷害到樹幹本身,但這些地方的力量卻很可能反過頭來傷害到我們方家。”方遠山說着,嘴邊露出了譏誚的笑意。
“父親這話孩兒就不懂了,他們怎麼可能害我們呢?我們倒下了,對他們的損害也是極大的,他們不會做這樣的事情吧?”
“他們會的。你難道沒有發現麼,現在朝廷裡的一些本是依附於我方的官員開始改換門庭了。現在他們因爲我方家之餘威而不敢做太過分的事情,可一旦發現我們再難有起色後,他們爲了給自己的新主子表忠心,就會做出針對我們的事情來了。
“朝廷裡的官員如此,地方上的自然也是一般了。而且,因爲他們在地方,少了更多的忌諱,所以在對我們的背叛*會更加的徹底,甚至是直接對我們下手。這便是爲什麼自古以來的世家豪門最後的結局都不怎麼樣的緣故了。”
方靜守默然了,他並不是個糊塗人,在父親這一番話後,因爲能體會到了箇中的滋味,這讓他的心更是難平:“父親,難道我們方家就這麼完了?我們就要因此而被這些本來對我們阿諛奉承的卑鄙之人所欺凌?”
“爲父在想的便是這一點,該怎麼樣才能真正保存我們方家之人。現在看來,只有一個辦法,或能保我方家上百口人的安全了。”
“什麼法子?”方靜守其實已經想到了問題的答案,但他還是希望由父親親口說出來。
“那便是在他們發難之前主動將官職去掉。這樣一來,朝中與我們爲敵的勢力便不好再趕盡殺絕,那些想通過迫害我們來討好新主子的小人們也沒有這個機會來打擊我們了。”
“父親……”聽着父親道出這最後的辦法,方靜守已經淚流滿面:“難道真沒有其他法子了麼?”
“沒有了。但凡還有一點機會,我也不肯將手上的大權和官位交出來,但如今已經無可更改和挽回了。其他六家在此次事起之後,就一直在算計着我們,就已經將我方家於朝堂上的位置當做自己盤中的美食了,你說他們會把到嘴的美食吐出來麼?”
方靜守再次沉默,他不得不承認,一切的確是無可挽回了。但隨後,他還是忍不住道:“大家都是世家勢力,他們爲何要如此相迫?難道他們就不怕有朝一日報應到自己身上麼?”
“官場之上,從來不信什麼報應,只講利益!何況現在世家勢力如日方中,他們又有什麼好擔心的?不過,他們也是被眼前的得意給矇蔽了心眼,現在我倒是發現這其中還隱藏着一些什麼,或許用不了太久,他們就會步我方家的後塵了。”方遠山再次露出了譏誚的笑容:“可惜當我發現這一點時,一切已經太晚了。”
“父親是指那許驚鴻麼?”
“不,他不過是把被人拿來用的刀而已,根本算不得什麼。這一切的背後,都隱藏着一股勢力,一股想將我們世家連根拔去的勢力。”方遠山搖了搖頭:“但這已經與我沒有任何關係了。明天一早,我就會給朝廷遞上辭呈,引咎辭官。”
“引咎?”方靜守不解地問了一句。
“是的,現在刑部已經掌握了太多的證據,但這一切還沒能查到我的身上。倘若我再不先一步提出辭官的話,他們就會想法讓我也有罪了。所以現在離開,是最好的時候,至少能讓朝廷裡那些人不再步步相逼。”
“既然父親主意已定,孩兒遵命便是。但父親想過沒有,我們一旦失去了朝廷裡的地位,接下來又該如何自處呢?”
“回老家徽州,做一富家翁吧。那裡的官府和我方家的聯繫最是緊密,只要朝中勢力不再打算趕盡殺絕,我們回老家後就能平安度日了。現在唯一可慮的就是那許驚鴻,此人做事向不照規矩來,所以在我辭官同時,也必須把他給剷除了!”方遠山說着,眼中露出了刻骨的仇恨,就是這個傢伙,讓方家來到如此山窮水盡的地步的。
“不錯,我們絕不能便宜了他!”方靜守也連連點頭:“父親有什麼辦法麼?”
“這個,想必不用我們費心了,葉家、吳家之人不會留他繼續在朝中壞事的,他們也要防備自己成爲第二個方家哪。”在說了這一句後,方遠山呼出了一口氣,然後往自己的臥院而去,只留方靜守在樹下想着心事。
深秋的九十月間,大宋朝堂之上發生了極大的動盪,讓人觀之心驚不已。在朝中地位不凡,被稱爲七大家之一的權臣豪門的方家,在這個料峭的秋日裡突然垮臺。
方家之主方遠山突然向朝廷提出了請辭,甘願除去自己的一切官職,以抵消一直以來縱容家人欺凌百姓的罪過。對此,朝廷一開始先是挽留,以其罪在家人而非方遠山本人而不接受。奈何方遠山卻是連上了數到摺子,最後更是絕食以抗,在朝廷萬般勸解卻依然堅持之後,他最終得以致仕,從而離開了奮鬥了一輩子的官場。
而隨着方遠山的去職,朝中一些方家的子侄也紛紛以這樣或那樣的藉口辭去了官職,從而讓這個有着百年曆史的世家真正地離開了朝廷官場,成爲了在野的大家族。
當然,以上的一切只是官方的說法而已,在私下裡,卻還流傳着另外幾個有關於方家迅速垮臺的說法。
其一,是朝中六大家因爲眼見方家勢力慢慢坐大,而聯合在了一起,通過種種手段逼迫方遠山爲首的一衆官員離開官場。
其二,則提到了一個最近在京城頗爲有名的人物許驚鴻,正是因爲他的種種手段,使得方家再難於朝中立足,最終從七大家的稱號裡除名。
而顯然地,對京城的百姓們來說,第三種的說法比前面的兩種更加的可信,因爲他們可是見識過國安司的厲害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方家垮臺後兩日,國安司這個新立的衙門也隨之被關了。這似乎也從另外一個方面印證了第二種說法——一定是朝廷裡的大人物們擔心許驚鴻和國安司爲民請命,讓自己也重蹈方家的覆轍,所以搶先把許驚鴻從朝廷裡趕了出去。
不過國安司的關閉,在方家垮臺的重大影響之下也只能在茶餘飯後被人說上兩句,對一般人來說,方家的事情纔是最關鍵的。
此時,京城的某處茶樓之上,便有個高大男子正給身旁的人說着自己所知道的“確切消息”:“大家道方家爲何會垮,皆因他們家裡的那些人實在是太也貪婪了。不但藉着自己的權勢在京中大肆搜刮,而且連地方上的錢財也不放過。你們聽說過靈州麼?那裡是西南的一處邊州,論起那裡的情況,可比咱們大梁要差得遠了。就這樣貧窮的邊地,他方家也不肯放過,有他們的人在那裡搜刮着百姓,讓百姓們都沒有活路了。”
周圍的百姓聽了這話,都露出了憎惡之色:“象這樣的貪官早就應該罷免了。”
“何止是罷免,我說應該殺了纔是。”有那曾經被官員欺凌過的立刻出氣地說道。
“誰說不是呢?”那高大男子繼續道:“但現在朝堂裡的情況大家也都有所耳聞了,以方家的勢力,可不是說拿就能拿下的,那幾個世家也是連成了一線,只知道維護自家的利益,全不將我大宋朝和百姓的利益放在心上。
“幸好,天佑我大宋,出了一個不計自身得失,一心爲民請命的真英雄,那便是曾在西南取得了無數功勞,來京後又出手將盤踞在我大梁的黑道一舉端掉的許驚鴻許都司了。在他通過種種途徑知道了方家所爲的那些惡事之後,他便決定斷不能容他們繼續禍害百姓,這纔想出了借其他六家之力,將方家趕出朝廷的計策來。
“其實這方家在朝中有權有勢,要是沒有人把他們所做的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一一曝露,他們又怎麼可能辭去能給自己帶來無數好處的官位呢?就因爲發現自己已經沒了退路,這些傢伙才肯丟官保命了。”
這一番話,讓在場的百姓們對這朝廷裡的事情知道了個大概,大家對方家所爲更是鄙視,紛紛大罵起方家的卑鄙無恥。
“咦,你說的如此頭頭是道,敢問閣下卻是從哪得來的這些消息呢?”
“說來慚愧,我本來就是國安司裡的一個衙役,就因爲看不得好人做了好事,反要丟了官,纔會給大家講講這其中的門道和隱秘的。”那人也不隱瞞,大方地將自己的身份報了出來。這坦然的態度,反而贏得了更多人的信任,在他們看來,國安的確做了一件於國於民都有利的事情,現在因爲方家一事而被官實在太不值得了。
那高大的漢子說了這麼多,又喝了幾口茶,便拱手而去。而後不久,他又出現在了另一處酒樓之上,又將同樣的一番話說給了這裡的百姓知道。
“孫先生,你以爲我們這麼做真有效果麼?”在原來的大院之中,許驚鴻問坐在一旁的孫再元道。因爲國安司被關了,他們只得重新回到這院子裡,但在此期間他們也沒有閒着,而是照孫再元的意思,不斷派了人去散佈之前的消息。
“對現在來說,這些消息是幫不了主公的。畢竟朝廷已經打定主意要讓主公離開這裡,以免再生波瀾了,不是幾句謠傳能改變得了的。”孫再元頓了下有道:“但從長遠來看,這麼做的好處還是很明顯的。百姓們記住了主公的好處,以後您若是能回來的話,至少在名氣*不弱於六大家了。”
“驚鴻,那今後你又有什麼打算呢?”王烈海在旁也問了一聲。
許驚鴻一怔,對此他還真沒有仔細地考慮過。現在王烈海問起,自然很難給出一個答案了。已經被拿掉了國安司都司位置的他,已經不是朝廷官員,卻該如何發展呢?只是待在大梁城裡,顯然是無法有所作爲的。
“我倒是有個看法,不知你願不願去。”
“烈海請說。”
“這也是你之前跟我說起的,就是關於北邊的事情。不如你也和我一起去北邊,和胡人戰上一場吧,這樣再立新功,或許能再回朝堂。”
“唔?”許驚鴻想到了那天自己的話,北邊胡人的威脅一直都在,那裡的確是個建功立業的好所在。只不過,他現在的身份如此尷尬,真能進得了北邊邊軍麼?
但隨後,許驚鴻又來了信心,想必以王衝的地位,想把自己幾個放進北邊軍中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吧。而一旦有了戰事,以自己的能耐,再加上這些兄弟們的協助,想從北邊軍中脫穎而出也應該不會太困難。
這個想法讓他心裡的豪氣再生,本來因爲被六大家算計而丟了官職的鬱悶也就一掃而空了:“不錯,男兒當在沙場上建立自己的功業,我既能在西南有一番作爲,去了北邊也一樣能立大功勞。”
兩人見許驚鴻再次振作,也露出了欣喜之色。而許驚鴻卻又加了一句:“不過在我去北方之前,有些事情還是要先做個了斷。方家,我不會就這樣放他們回去,還有幾次想在暗地裡算計我的葉家,這次我也要他們知道被人算計的滋味!”說着他的手已經扶在了腰畔的百勝刀上,殺氣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