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大家中,楚家的勢力排在最末,在加上楚靈亦的性子比較收斂、平和,所以一般在政事有所紛爭的時候,他總是默然不語,直到有個分曉後纔跟從。其他人也早已經習慣了他的這種處事風格,故而當今天他突然出言反駁方遠山時,便惹來了所有人驚訝的目光。
被這些人看着,楚靈亦並沒有任何的慌亂,他繼續道:“這些人的來歷,我這個吏部尚書知道得最是清楚了,都是你方家這些年來推薦爲官的。若說這些人不是站在你這邊幫着你方家說話的,只怕誰都不會相信。
“而你對許驚鴻,以及國安司的敵視就更明顯了。若非他們突然下手將曹冒、李航和樑三思拿住盤問的話,你方家所做的那些醜事依然還被人掩蓋着吧。”
“楚大人,說話可是要負責任的!你說我方家做了醜事,可有什麼證據麼?”此時,方遠山已經恢復了鎮定,森然地盯着楚靈亦道。對這個突然跳出來的計算外的對手,讓他大感頭痛,但現在無論是誰都要全力應付了。
“證據?自然是有的,但並不在我手上。”楚靈亦說着看向了身旁坐着的刑部尚書廉重如:“廉大人,如今人犯在你們刑部手上,這證詞自然也在你這裡吧。”
在得到吳敬淄的點頭示意後,廉重如才承認道:“不錯,本官手裡就有曹冒三人所招認的一切與方家有關的罪證。這也是本官剛纔就想說的,卻是被方大人給搶先了一步。”說着便把幾份供狀拿了起來,交到上來服侍的吏員手上:“各位都可以看上一看。”
那幾名官員都拿過了一份翻看了起來。其實他們的心思並不在這些供狀之上,方家、曹家等所做的事情大家都是心裡明白的,自然相信這上面所寫的東西了。現在他們唯一有疑問的還是幾位大佬對此事究竟是個什麼態度,所以最終大家的目光還是會聚到了呂中和、葉名揚的身上來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才由葉名揚先道:“看了這份供狀,真是觸目驚心哪。如果他們所說都是真有其事,方大人,你家中人所犯過錯可就太大了。即便你是朝中重臣,在此事上怕也是難逃干係了。”
在葉名揚開口之前,方遠山一直在怒視着廉重如,這個傢伙竟一點情面都不留,足可見對方是要置自己與方家於死地了。而更讓他心驚的還在於,現在竟沒有反擊的辦法,而且論勢力方家也不如其背後的吳家,這次真是到了絕境了。
但方遠山並不就此認輸,他立刻一臉沉痛地道:“葉司徒,下官也着實不曾想到下面的人竟做出如此惡劣的事情來。如果這些事情都是真的,下官願意擔負一切責任,甘受朝廷的一切懲處。不過,以下官對方家之人的瞭解,他們絕不會做出如此干犯國法的事情來的,這其中一定有着什麼問題。說不定,曹冒等人是在他人手中受了許多苦,熬不過酷刑纔會招下這些子虛烏有的證供的。所以,下官懇請朝廷能爲了還我方家一個公道,清查三人的狀況。”說到最後,他卻是喊起了冤枉來,想反擊了。
“方大人所言也在理,廉大人,對此你有什麼意見麼?”呂中和此時也開口了,看着卻是偏向方遠山的,這讓後者微有些意外。
“我刑部的一切都是照我大宋律例行事的,斷沒有屈打成招的事情。而且三位罪官還只是待罪之身,並未革去官職,自然更不會對他們上刑了。不過他們所寫的供狀卻是千真萬確的,若幾位大人有所懷疑的話,大可去我刑部大牢查個明白。”
見其如此大方就答應了此事,方遠山的心就再次揪緊了,這分明是有恃無恐啊。但事情到了這一步,只有先去刑部大牢驗看之後,再走下一步了。
“好,廉尚書如此正大,正是我朝所需要的。不過,這有關方家的證據也已在了,所以方尚書爲了避嫌,你就先在府裡休養幾日吧。還有,府上之人最近也少出來。”葉名揚又加了一句,但其用意卻是要將方遠山給軟禁了。
“是,下官知道了。”方遠山雖然怒得想要罵娘,但在如此形勢下卻不得不低頭了。但隨後他又道:“可國安司的事情也不能這麼算了,他們所爲的確太過分了,朝廷萬不能縱容了他們!”對許驚鴻的仇恨已經到了頂點,他自然不希望對方好過了。
“這一點,我們自會處置,一定會給方大人一個滿意答覆的。”呂中和笑了一下。
“許小子,看來老夫只能幫你到這裡了。”楚靈亦在張了張嘴後,還是沒有再說什麼。
楚靈亦這個在朝堂上向來以不爭自保的保守之人,今天會突然站出來與方遠山放對,正是因爲在前日夜間和許驚鴻見了一面的緣故。而他與許驚鴻能見一面,卻還是拜其女兒——楚憐兒所賜。
雖然朝中爭鬥風起雲涌,但楚靈亦對此卻並不太放在心上。在他看來,以楚家的地位,只要在爭鬥過程裡不過早表態而致使失敗,那麼無論哪邊勝哪邊敗,於他們來說也沒什麼干係。如此一來,他就有了更多的心力放在了家事之中。
正因爲此,他便發現了自己的女兒最近的情況有些不太對勁。楚憐兒年才十六,是楚靈亦最小的兒女,自然被其視爲了掌上明珠,好不疼愛。發現女兒似乎有些心事,做父親的便很是上心,可明着問了幾次,女兒就是不肯說實話。
無奈之下,楚靈亦只得從女兒身旁的人那裡着手了。他便在前日裡將幾個女兒貼身的丫鬟都叫到了跟前進行盤問,問小姐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讓她心情如此低落。
那些丫鬟在自家老爺面前自然是不敢有所隱瞞的,便把小姐那日和許驚鴻邂逅,之後便在心裡有了這個少年的事情給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後來,更提到了楚憐兒在七夕夜與許驚鴻相遇,但對方的態度有些冷淡,讓小姐大爲不甘,最終變作了如此模樣。
“癡兒啊……”當聽完這一切後,楚靈亦忍不住嘆了一聲,也讓他想到了多年前的自己。那時,在楚家嶄露頭角的他也曾有過同樣的遭遇,但最終,因爲那個女子身份實在太低,而當時他又一心念着成爲家主繼承人,而辜負了她。最終的結果也是悲慘的,那女子最後因受不了相思之苦而一病死去,而楚靈亦也因此事而大受打擊。
一個本來對未來充滿了信心,想靠自己的能力振興家族的青年,因爲情傷而一蹶不振。雖然最後他還是坐上了家主之位,但以往的那股衝勁已隨着那女子的香消玉殞而不見了。沒想到幾十年後,這一幕又出現在了自己女兒的身上,這讓楚靈亦覺着一切是不是報應了。
不,楚靈亦不想要這樣的報應發生在女兒的身上,所以即便知道那個男子的情況有些特殊,他還是決定幫女兒完成心願。當然,在此之前,他總是要和許驚鴻有所接觸,對這個少年人有個瞭解才成。
所以在前日的夜間,身着百姓服色的楚靈亦就來到了國安司衙門。許驚鴻接到楚尚書的名刺之後,感到有些奇怪,但還是親自出來將他給迎了進來,在一陣寒暄之後,他便忍不住詢問起了對方的來意。
“聽說許都司是個少年英雄,一表人才不說,更是正義凜然,本官來此便是想與你見一見,談一談的。”楚靈亦當然不會把真正的來意說出來了,便隨意找了個藉口。
許驚鴻也沒有對此進行深究,只是謙遜了兩句,而後才道:“楚尚書連夜來見我這個總惹事的人,就不怕引來某些人的懷疑麼?說不定過了今晚,就有人會傳出其實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受楚大人的指使了。”
“呵呵,如果他們真要傳的話,便讓他們傳吧。我楚靈亦可不怕人爲難我,何況他們的遭遇都是咎由自取,難道還能反過來對付我不成?”
“楚大人真乃正人也。”許驚鴻讚了一句,同時心裡還在盤算着對方的真實來意。但任他怎麼想,也想不到那一點,所以最終還是把問題引到了方家一事上:“如今刑部已開始着手清查方家一案了,不知楚大人以爲此事有幾分的成算?”
“這個……就要看朝中有多少人想借此打壓下方家的勢力了。”楚靈亦嘿笑了一聲:“照最近的情勢來看,方家會遇到不小的麻煩。不過,許多人對此只是抱着從中漁利的心態來觀望的,所以想要真把方家逼入絕地還有些困難。”
“這一點,小子也是明白的。爲此,我才把曹李樑三家移交給了刑部。至於結果如何,卻並非我能控制了。”
“我想唐突地問你一句,你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爲了什麼?”突然,楚靈亦盯着許驚鴻問了一句:“是爲了私人的仇怨,還是有其他的目的?”
“既有私仇,也有公憤。”許驚鴻面對着這個儒雅的中年人,竟沒有過多地掩飾,直接道:“想必大人是知道我的出身的,正因爲他方家之女出手狠辣,我和母親當初纔會有那樣的遭遇。其後,也因爲有方家從中作梗,我纔會被髮落到西南去,這是遠仇。
“近怨就更多了,他們幾次三番地在西南想取我之命,後來更想借馬賊的勢力來殺我。此等種種,我都銘記在心,現在有了機會報仇,怎能不全力以赴呢?
“至於公憤,卻是在對方家的所做所爲有所瞭解之後了。原來,他們對我所做的一切,同樣用在了其他無辜者的身上。多少人因他們的貪婪而家破人亡,只因爲他們沒有我這樣的好運氣,所以只有成了一個個的冤死鬼。既然他們無法再爲自己報仇雪恨了,那就只好由我來替他們做這一切。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讓方家付出該付出的代價。”
許驚鴻的這番話執地有聲,讓楚靈亦都忍不住動容了。作爲七大家中家風最嚴的家主,他對這種魚肉百姓的行爲自也是深惡痛絕的。但因爲大局如此,他便是有再大的不滿也只能忍着,如今看來,這個少年卻比自己要勇敢得多了。
“好,好哪!許驚鴻,你果然是個敢做敢當的人,她果然沒有看錯了你!”
“嗯?”許驚鴻微微一愣,忍不住問道:“什麼人沒有看錯了我?”
“哦,沒什麼。”楚靈亦忙支吾了過去,然後才道:“其實對方家的所爲,我也有頗多的不滿,如果你肯點頭,我楚家就幫你一起對付他們。”
“但所願也,不敢求爾。”許驚鴻驚喜地道。其實他也在擔心對付方家只靠旁人的自覺難有什麼大的效果,最好有個勢力大的人出手,沒想到還真有心想事成的。
就這樣,一番計議之後,兩人就定下了同盟,一起對付方家。而楚靈亦第一個要做的就是在朝會上,當方家用自己的勢力對許驚鴻發難時,他加以干涉。就今天的現場來看,還算成功的,只是因爲方遠山的堅持,事情並沒有就此了結。
同時地,這一番對話也讓楚靈亦對許驚鴻有了深入的瞭解,這是一個有擔當,重情義的真男子,女兒能看上這樣的少年人自然也是情理中的事了。不過,短時間裡,他卻並沒有打算將這一點說出來,他還要在觀察一下,畢竟事關女兒的終身大事。
當楚靈亦從前事的回憶裡走出來時,朝會上的人已經都起身離開了,只有皇帝依然坐在那裡。他也急忙起身,在朝皇帝恭身行禮之後,方纔離開。
皇帝沒有在意這個臣子的舉動,今天的小朝會上的情況還是深深地觸動了他。如此重要的一件事情,關係着一個朝廷大員的去留和罪名,那些臣子卻只是自顧而談,沒有一個人在意過他這個皇帝,問過他的意見。如此的態度,他們將他這個皇帝置於何地,他真的甘心只做這麼個傀儡麼?
越是深想,趙哲心裡的憤怒就越是深重,若非幾十年來的隱忍使他的忍功已經到了一定的深度,說不定剛纔他就爆發,讓宮裡的禁衛將這些不臣之人全部殺死了。
看着皇帝有些扭曲的面容,黃越自然是明白他的心思的,忙上前安慰:“陛下息怒!現在的情況已經轉好了,除了方家之後,我們的力量又將得到增強,到時候就能一一地收拾這些人了。陛下,再忍得一時,咱們的計劃就能成了。”
“朕知道,朕可以忍。”皇帝略點了點頭:“不過這次許驚鴻怕是保不住了……即便方家因他而亡,其他人也不可能放任他這麼個全不照規矩來的人繼續留着了。”
“陛下,這也是此事的代價所在了。其實咱們也沒有什麼損失啊,一個人換一個世家……”黃越忙又說道。
“不過接下來朕該怎麼辦呢?”皇帝皺起了眉頭來:“許驚鴻是個很好的籌碼,辦事也有能力,朕還打算繼續讓他來對付其他幾家呢。可如今的情況來看,他很快就無法在這個位置上待下去了。”
這下,黃越也無法給皇帝以任何的安慰了,因爲這樣的結果他也沒有想到,怎麼可能早有應對的法子呢?
就這麼靜靜地思忖了好久,皇帝才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一個新的計劃醞釀了出來。這次方家之事後,本就相互提防和猜忌的世家之間勢必會產生更大的裂痕,那麼只要他從中做點什麼,幾個世家間的爭鬥就會迅速展開。
而一旦這些世家之間起了爭鬥,本來被架空了一切大權的皇帝就有借他們之力來奪回一些權力的機會了。
以前,世家對皇權的壓制如一塊鐵板,嚴絲合縫,讓皇帝全沒有反擊的機會。但是這次方家的事情,卻讓這塊鐵板出現了一條裂縫,順着這條縫隙,一直壓得皇權無法動彈的世家力量必然會分崩離析,最終消亡。
想明白這一些,皇帝的臉上終於顯出了一絲笑意:“看來這個許驚鴻的作用還是很大的,至少他爲朕開了一個好頭,讓朕找到了一條可以瓦解世家的路徑。”
見皇帝終於把剛纔的不快放到了一旁,黃越也算是鬆了口氣了,也湊趣地道:“陛下說得是,這個許驚鴻的確是有功的。這次縱然因爲世家之事要委屈了他,待陛下的大事有成之後,還是可以封賞於他的嘛。”
“不錯,黃越你要記得這一點,今後一定要好好賞他。”皇帝的笑意更濃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時許驚鴻已經開始爲他所打算的下一步努力了,因爲就在這天的夜晚,許驚鴻對那幾個不速之客的算計也展開了,他們三人的身份將是京中新一輪的風雲的導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