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河水解凍,春暖花開,雛燕發出新聲,柳樹也抽出了新芽。
這時,距第一次在凌波浴場岸邊發現斷腳已經過去近四年時間。光陰荏苒,物是人非,李觀瀾率屬下刑警東征西討,偵破許多可圈可點的大案、奇案,爲曲州市民的安樂和平立下汗馬功勞。四年裡,前公安局長徐常委得償他父母的夙願,升任市政法委書記,成功躋身常委之列,金水接任他空下來的職位。四年裡,蘇採萱嫁了人,兩年後又黯然分手。而許天華和女友何曉順終於修成正果,兩人已於半年前登記結婚,何曉順並有了四個月的身孕。
下午二時許。曲州市凌波浴場裡,已有三三兩兩不懼寒冷的市民在水中劈波斬浪,更多的是興致高漲的孩子們,面頰和雙手都被料峭的春風吹得通紅,卻依然在岸邊沙灘上不知疲倦地奔跑嬉戲。
丹丹和鬧鬧一前一後地追逐,稚嫩而尖銳的笑聲和叫聲引起岸邊人羣的注意,向他們投去關注和喜愛的目光。
丹丹在沙灘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跑着,由於急躁而亂了節奏,腳下一絆,臉朝下摔倒在沙灘上,啃了一嘴沙土。丹丹知道萬一哭出聲來,就會被媽媽阻止繼續玩耍,於是強忍住不哭,手撐着地試圖爬起來。
丹丹的媽媽李曉媚已經見到她摔倒的樣子,大驚小怪地跑過來,罵罵咧咧地說:“都十來歲了,還像個男孩似的淘氣,那年就是在這裡撿到一隻死人腳,還不知道吸取教訓。”
丹丹見媽媽走近,忙站起來,滿臉滿身都是泥土,眼睛裡閃着委屈的淚光,右手裡提着一隻運動鞋。
李曉媚罵着:“要死啦,還撿這髒東西。”劈手奪過運動鞋,擡手要拋得遠遠的,才感覺到重量有異,向鞋裡一看,臉色立刻變得蒼白,“媽呀,又是一隻斷腳!”
直到李觀瀾帶人來到現場後,李曉媚還在驚魂未定地念叨着:“真是倒了大黴,連着兩次撿到死人腳,買彩票怎麼沒有這運氣?”又埋怨站在她身邊的刑警許天華,“你們這些警察都是白吃飽的?浴場裡有這麼多的死人腳也不知道清理。”
許天華不願意搭理她,把頭轉到一邊去。
蘇採萱戴着雪白的棉布手套拾起斷腳,對李觀瀾說:“又是一隻。右腳,三十六號女鞋,和以前發現的斷腳如出一轍。”
李觀瀾點頭說:“第十四隻,中斷了一年半時間,又出現了。”
蘇採萱說:“真是奇怪,還以爲到前年秋天就不再有了。按照專家的說法,如果這些斷腳都來自空難遇害者,怎麼漂到浴場來的時間差了這麼多?就算途中有渦流、風向、礁石等因素,也不會相差一年半吧?”
李觀瀾心中也充滿疑問,他從蘇採萱手中接過斷腳,凝視良久,似乎期待着斷腳能開口說話,說出它的來歷。
李觀瀾帶來了五名刑警,加上浴場主管派出所的三名民警,以及蘇採萱、馬德中等四名技術人員,共十三人在浴場岸邊展開地毯式排查,按照李觀瀾的要求,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哪怕是一根可疑的毛髮,也要拾起來留作證據。
李觀瀾看似下了決心要辦這起案子。其實他自己也說不清現在是什麼想法,有一些無能爲力的挫折感,也有些憤怒和氣惱,更多的是迷茫。
按照專家的結論,認定這些斷腳是空難遇害者的殘骸,自然皆大歡喜,一勞永逸。可李觀瀾卻感覺自己必須做些什麼,這些源源不斷地漂來的斷腳,帶給市民的是猜測和恐慌,帶給他的卻是嘲諷、恥辱和挑戰。
可是,即使殫精竭慮不辭勞苦地排查,又能找到什麼呢?這些斷腳不知已漂流了幾百裡,浩浩蕩蕩的巨流河水早已洗刷去了一切痕跡。迄今爲止,他們連這些斷腳是怎麼形成的還無從知道。
放棄吧,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說,你永遠找不到答案,放棄是聰明的選擇,如果繼續被斷腳拖得團團轉就是自取其辱。
一向明智、含蓄、進退有據的李觀瀾這時忽然變得非常執拗,甚至倔強到顯得無比愚蠢。在十三人排查過沙灘後,他又脫下警服,從浴場的商店買來泳裝換上,戴上泳鏡,不顧早春的徹骨寒意,率領四名通水性的警員,縱身躍進凌波浴場的河水裡,向河水中央游過去。李觀瀾命令,不放過每一塊礁石,連石頭縫裡也要仔細摸索,如果有人能找到有價值的線索,諸如鞋子、斷腳、人體殘骸之類,他會撰寫書面材料,爲其向省公安廳申請立功嘉獎。
這時岸邊已經圍滿了看熱鬧的人。蘇採萱和許天華不會游泳,都沒有下水,和其他警員站在一處,憂心忡忡地看着在河裡漸去漸遠的李觀瀾等人的身影,幾乎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不知道他爲什麼要做出這樣瘋狂而愚蠢的行爲,這樣大海撈針般的徒勞,只能給他已擁有的名聲和美譽塗抹上濃重的斑斑黑點,成爲仇視他的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凌波浴場的管理人員雷波也來到許天華面前,向他抱怨說:“你們這幾個同行在搞什麼行爲藝術?這河水中間有十幾米深,出了事情可不是玩的。他們前面沒多遠就是防護網,叫他們回來吧,就當我求你們了。”
許天華用目光向蘇採萱徵求下意見,對雷波說:“離這麼遠了,怎麼叫?你倒試試看,能聽到嗎?”
雷波今年才二十五歲,在浴場工作沒多久,處理這種突發情況的經驗不多,被許天華一反問,有些不知所措,愣頭愣腦地回答說:“可以用浴場的廣播把他們叫回來,那聲音傳得很遠,他們一定能聽到。”
許天華反駁說:“兄弟,不是故意讓你爲難,在河裡游泳的是我上司,我必須聽從他的指揮,怎麼能叫他回來?”
雷波在穿着制服的警察面前原本就有些膽怯,見話不投機,更是張口結舌,無言以對。蘇採萱見他神情尷尬,有些不忍心,安慰他說:“你放心,他們的水性都很好,而且應對危險狀況的經驗豐富,不會有事的。”
雷波感激地對她咧開嘴笑一笑,笑容裡帶着無奈。
李觀瀾帶着四名警員,在初春的冰冷河水裡遊弋搜尋了約四十分鐘,才逐一回到岸上。每個人都凍得嘴脣發紫,蒼白的皮膚裡透出暗青色,渾身顫抖着滴下水來,上下排牙齒控制不住地叩擊,顯然那寒冷已經滲透進骨髓。
岸上的警員早把準備好的毛巾和乾爽衣服包在他們身上,蘇採萱不知是心疼還是埋怨,嘀咕一句:“爲一件不能立案的怪事付出這麼多代價,折騰出這麼大動靜,值得嗎?”
五名警員凍個半死,卻沒有太大收穫。有兩人手裡分別握着一隻從石頭縫裡掏出來的空鞋子,李觀瀾的手裡則握着一個空瓶子。許天華見狀,心裡微感失望。
那兩隻空鞋子都是女式運動鞋,一看即知是國內廠家仿製的國外品牌,均有七八成新,這樣的鞋子在岸上很常見。從寒冷中稍緩和過來的李觀瀾對蘇採萱說:“以前我們對這些空鞋子沒怎麼留心,能不能做個分析,這兩隻鞋子和盛有斷腳的鞋子是否有聯繫,比如能否配成一雙?”他一邊說,雙腮還在不由自主地顫抖。
蘇採萱說:“這個檢驗有價值嗎?就算能配成一雙,能說明什麼?還是不能立案,白白浪費時間。”
李觀瀾被她沒好氣地頂了一句,翻翻眼睛,無話可說。他手裡握着的倒不是空瓶子,裡面裝着半瓶子藥片。這瓶子是塑料材質的,很大,約二十釐米長,直徑七八釐米左右,裝的像是維生素之類的保健藥片。由於瓶子的密封性很好,裡面的藥片都沒有浸溼,但瓶子外面的商標已經被洗刷乾淨。蘇採萱掃一眼那瓶子,又說:“你們在水裡泡了四十來分鐘,就撈上來這幾樣亂七八糟的東西?”
李觀瀾見她態度不善,敷衍地笑笑,沒有說話。
回到警隊,已是下午六時許。蘇採萱隨手把裝有斷腳的鞋子丟進盛放證物的冰櫃,收拾東西準備下班。忽聽實驗室外面有人敲門,打開看時卻是李觀瀾。
蘇採萱有些意外,站在門口說:“有事?是不是對斷腳的事還不死心?”
李觀瀾側過身子擠進來,把門關上,說:“今天在浴場有所發現,也許案子可以查下去。”
蘇採萱詫異地說:“就憑那兩隻空鞋和一個藥瓶,怎麼查?”
李觀瀾揚了揚手裡的一個棕色紙袋,說:“這裡可能會藏着重要線索。”說着,把袋子放到辦公桌上,從裡面取出一個棕色的塑料瓶子。
蘇採萱不知道他在搞什麼把戲,靜靜地看着,沒說話。
李觀瀾說:“這個瓶子是我在凌波浴場的沙灘上排查時找到的,當時人多眼雜,我就藏了起來,沒對別人說。”
蘇採萱說:“好啊,原來你藏了一手,不過說實話,我真想不出這個瓶子和斷腳有什麼關聯。”
李觀瀾把瓶蓋打開,倒出裡面的東西,是許許多多用彩色亮光紙摺疊成的幸運星,差不多有近千顆。李觀瀾說:“是九百九十九顆,我數過了。”又從瓶子裡取出一個折成心形的紙條,展開,上面寫着:“順與華,心相知,願此生,永相依,縱白首,不分離。”下面寫有一個手機號碼。
“是情人搞的小玩意,”蘇採萱在心裡默唸兩遍那幾句話,說,“這個順與華,倒和何曉順與許天華的名字有些像,有意思。”
李觀瀾說:“就是他們兩個,下面的電話號碼是何曉順的,我覈對過了。”
蘇採萱不解地說:“就算是他們倆的玩意,你不還給他們,反而還藏起來幹什麼?這和斷腳也不挨着。你不是懷疑許天華吧?”她說出最後一句話時,身上起了一層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
李觀瀾嚴肅地說:“不是在懷疑他,而是希望這個瓶子能夠幫助我們揭開斷腳之謎。兩年前曾經有專家論證過,斷腳是從空難遇害者身上脫離的,隨着河水漂浮到凌波浴場。可是,這裡面有兩個重大疑點,專家的論證完全無法解釋。一是爲什麼漂流過來的斷腳都是年輕女性殘肢,而且都穿着運動鞋?這與飛機乘客的多樣性不符。二是爲什麼在時隔兩年後,斷腳再次出現?空難遇害者都是同時落水的,斷腳漂流的時間即使有差異,也不該相隔這麼長時間。這兩點解釋不通,專家的論證就不足信。”
蘇採萱說:“就算是這樣,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在三四年前已經努力嘗試過了。”
李觀瀾在手裡掂了掂那個漂流瓶說:“這個瓶子裝進那九百九十九顆幸運星後,重量是一斤一兩,和裝有斷腳的鞋子的重量接近。瓶子的材質是乙烯塑料,與製作運動鞋鞋底的材質相似。此前曾有水利專家論證過,在巨流河流域,凌波浴場因地勢特殊,使得上游漂流過來的雜物集中到那裡。而且還有幾處地方也與凌波浴場的地勢相似,因巨大的管道形石壁造成中心負壓,形成一個巨大的旋渦,成爲水中漂流物體的聚集地帶。這個瓶子與裝有斷腳的鞋子的重量和材質都接近,我們是否可以假定,兩者漂流的路線也一致,當年許天華與何曉順丟下漂流瓶的地點,就是斷腳隨河水漂流的起點?”
蘇採萱聽他進行分析時始終緊扣許天華夫婦,感覺身上一陣陣發冷,但深入思索,他的分析其實很有道理,就說:“當年專家認爲斷腳是從H省與松江省交界處的巨流河上游漂過來的,那也是H省空難的發生地點,還曾有專家就斷腳的漂流路線做過分析,結合天氣、風向、水流、水溫等諸多因素得出一個結論。我當時也讀過那份專家報告,科學性很強,還是比較令人信服的。”
李觀瀾贊同說:“我倒沒懷疑這些專家在各自專業領域的素養,他們做出的結論,不能全盤推翻。但是天氣、風向這些因素都是變量,在計算時有偏差也是不可避免的。”
蘇採萱說:“只要計算偏差在合理範圍內,就是允許的。”
李觀瀾提醒她說:“你記得四年前我們曾到詔安市植物園度假,後來我才瞭解到,何曉順家就住在那裡,而詔安市就位於松江省與H省的交界處,與H省空難發生地點相距不到一百里。”
蘇採萱替許天華辯解說:“就算兩人的漂流瓶是在詔安市境內丟進水的,和斷腳漂流的路線相同,那也只是巧合而已。”
李觀瀾不置可否,說:“但這個巧合卻幫助我們圈定了調查範圍,如果這是一起刑事案,案發地很可能在詔安市內。”
這時門外又有人敲門進來,卻是馮欣然,他向李觀瀾報告說:“經過覈對,你從河裡撈出來的那個藥瓶是詔安製藥三廠的產品,裡面裝的是半瓶鈣片。”
蘇採萱這時才明白過來,不無譏刺地對李觀瀾說:“原來你急赤白臉地帶人下水,是去尋找佐證了。在岸上發現漂流瓶後卻絲毫不動聲色,你隱藏得真好。”
李觀瀾毫不計較她怪異的語氣,說:“今天的談話內容僅限於我們三個人知道,絕對不要在警隊裡擴散。”
蘇採萱聽他語氣嚴峻,也不敢再表現出大大咧咧的態度,有點結巴地低聲說:“李……支隊,你到底要幹嗎呀?難道許天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