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琅琊話語出口的一瞬間,冷風漫天揚起。
彷彿一陣突然爆發的、低沉糾纏的哀泣聲。
風聲席捲,三人的長髮衣袂都飛揚起來,風沙灑滿了髮絲間。
謝琅琊張開指縫,最後一絲流沙漏盡。
地面彷彿突然變得凹凸不平起來,像是地下有無數雙手、無數個殘缺的身體,要破土而出。
染滿鮮血地、緊緊地拽住三個人的腳踝。
然後把他們拖下來……
拖入無邊的地獄。
風如鬼泣。
謝琅琊挺拔玉立,長髮勝火,絕美的風姿中透露着平靜得讓人害怕的氣息。
連城雪兩人看着他,彷彿看着一個從地獄深處走出來的使者。
不,不僅是使者……
那少年的氣息,看上去更像主人。
地獄的主人。
連城雪心裡一緊,揉了揉咽喉,才能讓聲音保持平靜:“琅琊……”
“小雪,”謝琅琊盯着滿地流瀉的飛沙:“你還記得「玄蓮山莊」中的景象嗎?”
連城雪一抿脣瓣。
“從聖水池出來時,所看到的景象。”謝琅琊面色沉靜,彷彿只是在訴說一個平淡的故事。
他擡起手,廣袖飛揚,指了一圈這片寂靜的圍牆:“這裡死的人,不比那一次少。”
連城雪握緊了玉指,銀眸中透出動搖的暗光:“可是……”
謝琅琊走近她,健碩的臂膀如同一道安全的圍牆般,替她擋着風沙迎面吹來的方向:“你說。”
“若是死了那麼多人,以至於……這片地域全都空了……”連城雪皺起柳眉:“這鬼氣……是不是太淡了?”
謝琅琊沉思,動了動眼睫。
另一邊,霍霜君凝眉沉眸,一臉嚴肅,那副烈氣灼灼的表情,連鬼魂都不敢近身。
但是他的眸底也有一絲緊張:“對啊,冰塊臉,你修煉有陰鬼之力,能感應到鬼氣並不奇怪。但是,若真到死了那麼多人的程度,就連我們也可以感受到。”
“甚至不用真氣感應,死者凝聚的怨氣和陰氣,以活人之體的感官,就能本能感覺到。”連城雪接聲道。
她不自覺又靠近了謝琅琊一分。
謝琅琊比她高出許多,彷彿一棵挺拔的青松般,靜靜站立,就能將一切風雨阻擋在外。
“我所感應到的鬼氣,也是極其濃厚的。根據我的陰鬼符咒傳出的感應,我能判斷出這裡死人的數量,絕不在少。”謝琅琊淡淡道:“但是這股鬼氣表現出來,卻是非常輕淡飄渺的,沒有尖銳的怨氣。”
他轉過身,掃視着這片積滿灰塵,彷彿隔世都沒有人存在過的地域:“按理說不應該,「玄蓮山莊」中屍山血海的景象,所蘊含的怨鬼之氣,當時沒有開啓陰鬼符咒的我,都能清晰捕捉。”
他迎着風沙,在開曠的平地上一線走去。
那個寂靜的落滿灰土的建築,兩扇大窗彷彿兩個空洞洞的眼眶般,直勾勾地對着他。
謝琅琊停在建築前方,血瞳一掃,伸手一抓風聲。
他又抓住了一把沙子。
他對這沙子很介意。山路那邊和這片地域是相連的,即使隔着一片亂石林,但是沒有理由出現不同的沙子。
關鍵是……
謝琅琊身形一碎,瞬息化影移形。
餘下連城雪兩人,立在這片明明充滿了亡魂、卻寂靜得讓人不安的地域中。
眨眼間,一道血光又越過圍牆。
謝琅琊落在地上:“那邊幾個門派,也全都是這種沙子。”
那兩個人與他對視。
謝琅琊眯了眯血瞳,擡起手來,將沙子傾灑在地上:“是巧合嗎?死過這麼多人、以至於都空掉的門派,出現的全是這種沙子。”
霍霜君有些僵硬地聳聳肩:“凡是你懷疑的地方,最終都是真相的突破口。”
謝琅琊皮肉不笑:“你倒是真瞭解我。”
“現在,”連城雪舉了舉手,她已經被謝琅琊鍛煉出來了,腦筋越轉越快:“疑問變成了兩個。「東方聯盟」對重量級的「朝鳳樓」的變故,不聞不問。而屬於該聯盟的、附屬於「風雲戰盟」的幾個小門派,又被殺光了……”
她輕微吞了吞嚥喉。
“沒錯,按理性推測,被殺的就是該門派的人。”謝琅琊挑了挑劍眉:“不然,一連幾個門派、這麼多人憑空消失,難道是移走了?相比之下,結合這裡鬼氣濃重的現實,第一種推測更靠譜。”
他勾了勾手指,三個人湊到一處:“其實,小雪所說的兩個疑問,可以合併成一個。”
“哎?”連城雪抱着雙臂,微微壓低上身。
三個人的鬧到捱到一起,這副密謀壞事般的情景也算經典了。
謝琅琊沉聲道:“「東方聯盟」對「朝鳳樓」的變故,沒有做出什麼反應的緣由……”
他指了指地面,風沙撲打着他的指尖:“就是這個。”
“因爲聯盟內部的門派出現這種事,”霍霜君道:“他們自顧不暇?”
“而且關於這種狀況,「扶風大陸」半點風聞都沒有。”謝琅琊攤開手:“他們不僅是自顧不暇,而且在極力掩藏。”
“對於「風雲戰盟」這種最高級別的門派來說,壓制消息什麼的,並非難事。”連城雪輕撫下巴。
霍霜君極其不解地嘶了口氣,這回真的吸到了沙子。
他輕啐出去:“那些個所謂的大門派,爲什麼這麼做?這種狀況,明明就像是一整個門派,無緣無故、無聲無息就被殺光了,整個地域就荒廢了。”
謝琅琊心思一動。
“像這樣的小門派,整個「扶風大陸」東方星羅密佈。”連城雪喃喃道:“要是這種情況蔓延的話……”
三人都感覺到背後一涼。
“霜君方纔說,”謝琅琊的腦筋一刻也沒停過:“這種情況,就像是門派全體的人,被無聲無息地殺光了。”
“啊。”霍霜君沉重地應了一聲。
謝琅琊打了個響指,隔空點了點他的方向:“多謝指點,我茅塞頓開。”
霍霜君又啐了一口細沙,感覺這沙子跟山路那邊的風沙,的確不一樣。
“混蛋!”他低罵自己:“我還當吃東西嘗味道呢!”
這時,謝琅琊閃到了他身邊:“這就是這裡鬼氣濃重,但氛圍這般寂靜的原因。”
他動了動手指:“所有人都是被無聲無息,或者是在極短的瞬間裡被殺的,你們看這裡,沒有反抗搏鬥的痕跡。”
連城雪看了一眼擺放得十分整齊的兵器架,下方的架臺在沙堆中壓出一條筆直的直線:“沒錯,即使是落滿了沙子,也不該一點痕跡都沒有。”
“所以,這些人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在沒有反應過來的瞬間,已然被殺盡。”謝琅琊後退幾步,身形在空曠的圍牆環繞中,顯得煢煢:“鬼氣濃重是因爲死的人太多了,而氣息壓制到這般寂靜的程度,是因爲死者都沒來得及爆發怨氣,也沒有血腥的催化。”
連城雪想起「玄蓮山莊」中那駭人的屍山血海,那些死不瞑目、搏鬥至死的人:“原來如此……”
謝琅琊分析完所有的疑點,推測出了一個比較合理的事實。
現在,還有一個疑點。
沙子。
在這片地域中,鋪天蓋地飛揚的奇怪的沙子。
“偏偏出現在這種地方……”謝琅琊歪了歪頭,沉思的模樣像是一頭沉靜的雪狼。
突然,他耳廓一動。
漫天迷濛,風聲呼呼冷吹。
隔着這風沙,謝琅琊感應到了動靜。
正朝這邊來,越來越近。
謝琅琊迅速向那兩人使了個眼色。
瞬間,三人身形消失。
一片光影捲上圍牆。
謝琅琊按了一下連城雪的腕脈,再按霍霜君,將隱形術的法印傳過去。
“嘶……”霍霜君至烈的功體,本就與這鬼地方不搭調,被謝琅琊邪氣深濃的真氣一催,渾身經脈像被用力撅了一下般。
謝琅琊抵了抵脣瓣,三人收斂真氣,將氣息壓到最低。
緊貼着他們隱形藏匿的速度,一片人影透過風沙,漸行漸近。
人影輪廓漸現,謝琅琊血瞳凝光,流動着一片鮮血般的微芒。
是一羣黑衣男子,個個健碩矯健,放眼一看大約有十幾個。
還有一羣模糊的影子,往旁邊那幾個門派的方向去了。
謝琅琊側過耳廓,調動感官。
風聲嗚嗚,更添陰冷。
“這鬼地方留着也沒什麼用,平了正好。”
“也對,然後封鎖這片區域,也落得乾淨。”
霍霜君無聲張了張嘴,瞥了謝琅琊一眼。
謝琅琊不動聲色,繼續傾聽。
“這都是第幾個門派了?”那些黑衣男子聲音都差不多,因爲都戴着夜行面罩的緣故。
“應該是十多個了吧,不光是咱們的附屬門派,「浣花劍閣」那邊也不消停。”
有男子悶聲笑道:“「浣花劍閣」?那地方附屬的門派也全都是女子,嘖嘖,那麼些個美人兒也像這樣,都死光了,想想倒也可惜。”
說話間,那些人都走到了圍牆中央。
那個鬼屋般的建築靜靜對着他們。
“雖說人都死光了,但是沒什麼尖銳的鬼氣,也是奇怪。”
“哈,也就是咱們盟主,看到附屬門派的晶石熄滅了,知道出事了。要不然,就這麼悄無聲息的,鬼知道啊?”
謝琅琊劍眉越凝越緊。
“還說鬼!”有人啐了一聲:“趕緊平了這地方!然後撤!”
話音剛落,這幫人就紛紛動手。
只見人人從腰間拿出一個圓滾滾的黑色石球,四散走開,將石球插入地面。
聲聲碎裂細碎傳入謝琅琊的感官。
他側頭看了看,這幫人不是胡亂擺放石球的。
那石球隱約成一個八卦形狀,在風沙的遮蔽中顯出破碎的線條。
連城雪靠近謝琅琊,小巧的下巴微微一擡,貼着他的肩膀:“琅琊,他們想幹什麼?”
謝琅琊眼神如冰,緊盯着那幫人的動作:“平了這地方。”
“但是,”霍霜君虛聲道:“那黑色石球是什麼東西啊?”
謝琅琊轉了轉血瞳,那幫人也沒什麼可關注的了:“我們走。”
三人無形調動真氣,正準備開動身法,霍霜君突然一側身。
謝琅琊道:“怎麼了?”
“腰帶。”霍霜君隔着煙沙,就想看清楚那幫人腰帶上,若隱若現晃着的一點光。
那是一個金屬材質的東西,發出的細微反光。
“那是個標誌,”霍霜君急急戳了戳謝琅琊:“很眼熟,真的。”
這小子看到個東西,要是不看清楚了,能難受死他。
謝琅琊推了推他:“先走。”
霍霜君十分不爽地嘆了口氣,收回身形的瞬間,那邊傳來一聲叫喝:“發動!”
三人都頓了一下。
就是這一下的功夫,整個空間彷彿兜底一沉,轟隆一聲下降三分。
同時,一羣黑影沖天而起,速度甚至快過謝琅琊。
他們每個人腰間,都閃爍着一點金屬光芒,彷彿牽引的力道般拉扯着他們。
那些人瞬息消失在風沙盡頭。
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眨眼間。
而這邊,謝琅琊三人各開身法,速度也是極快。
但是再快的速度,都被周遭劇烈的震顫打碎了。
這震顫的程度,比「天雷十三響」那翻天覆地的勁頭,都不差分毫。
“啊!”連城雪臟腑一陣衝撞,一股反胃的強嘔感涌上來,身法一亂,兜頭摔下圍牆。
隱形術的法印,早已生生被這震顫給粉碎了。
一個咒術的法印!
僅僅被一陣震顫的波動,給粉碎了!
謝琅琊猛一伸手,拽住連城雪的玉臂,拉她上來。
眨眼間,震顫擴大到無以復加的程度。
“轟——!”
一聲爆響破空而來,謝琅琊血瞳一睜,只見地面上擺放的那些黑色石球,爆裂開了極其耀眼的火光氣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