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爺的，你鬆開點，我快喘不上氣了。”謝琅琊咬緊牙關，一面控制身法，一面分出一道真氣，凝成一句心音甩過去。
小咕整個趴在謝琅琊胸口上，像個觸角全都張開的章魚般。
它也沒辦法，若不這樣，它的筋肉會被逆流上行的水壓擠得打結。
此刻，巨大的「冰河食人蝦」正在向上遊走，密密麻麻的肢節互相摩擦着，劃開大團水渦。
很多肢節就貼在謝琅琊臉頰旁邊，稍微再動一寸，就能橫直刺進他的腮幫。
謝琅琊緊貼着「冰河食人蝦」透明的軀殼，極致冰冷的寒流絲絲滲入肌膚，所過之處凝起青紫色的凍傷疙瘩。
小咕擡起眼珠，理性如它，一時也搞不清楚現在的狀況。
它伸長觸手，柔軟的筋肉被水壓撩出扁平的皺紋，連根扯起，不停搖擺。
謝琅琊的脖子被它一把勾住，只有在這樣的姿勢下，兩者才都能保持穩定，跟上這個大傢伙。
“就算你要跟着它，”小咕的心音第一次有了明顯的情緒，那就是要吃人般的不爽：“非要用這種姿勢嗎？”
“不是說了嗎？「冰河食人蝦」的動態視力極強，我要是尾隨或者怎樣，肯定會被它發現的。”謝琅琊翻了個眼白，血瞳四下一掃，根本看不清哪兒是哪兒。
根據水流的方向，謝琅琊判斷出這是上行的方向。
肯定已經偏離「血珊瑚」羣礁八百丈遠了。
小咕直勾勾地盯着謝琅琊，小白牙一張，牙齒迅速凝成尖刺形，作啃咬狀往下一壓：“它能到達那個海獸屍體放置的海域嗎，你這個白癡？”
謝琅琊方纔腦洞開得太快，連小咕這死怪物都沒跟上。
他理了理思緒，一巴掌將小咕的眼珠拍了個倒折：“想當初看那五十本古書時，你還將收錄知識的疲勞感全轉移給我，有個鬼用？還不是我記得清楚嗎？”
他哼了一聲，凝起一口真氣，發出心音：“在遠古妖獸中，「冰河食人蝦」這樣的尺寸只能是被吃的，所以它具備一種變異僞裝的能力，根據生存環境調整形態。”
小咕扶住來回彈動的眼珠。
“例如說，如果它曾經到達過「燭山之龍」所在的區域，就會根據其形態，生長出僞裝的觸手。這樣，它可以掩藏自己原本的形態，增強隱蔽性，也可以迷惑天敵。”謝琅琊沉聲道：“當然，這招對於進化出超高智慧的「燭山之龍」來說，肯定不管用。”
小咕伸長眼珠，繞過謝琅琊的側臉，高高看了一眼「冰河食人蝦」的頭部：“所以……”
“看見了嗎？”謝琅琊用眼角示意了一下，在強流的水壓中做出這樣的動作，真是費勁：“它頭頂那一團眼珠，跟那個海獸屍體的眼睛是一樣的。”
“但是，”小咕總是善於把最細微的破綻挑出來：“你確定就是那個海獸屍體嗎？要是分佈在其他海域的同種生物呢？”
謝琅琊對自己的法眼，一向很有自信，這雙眼睛確實很毒：“聽着，那眼珠呈渙散狀，是垂死形態。它模仿的是一個死物的模樣。”
小咕仔細看了看，又斜了謝琅琊一眼，暗中彆扭道：“你的眼睛倒不白長。”
“我們本來就是以那個海獸屍體爲出發點，來到這片區域的。周圍出現這種鬼東西，不可能跟那個海獸屍體沒聯繫。”謝琅琊將思緒理清，這個瞬間洞開的腦洞總算通順了。
他用力彈了小咕的眼珠一下，咬牙暗道：“你現在給我鬆開點！老子快被你勒死了！”
小咕收回筋肉，眼珠轉了轉，甩開筋肉勾住一截凸出的骨刺。
「冰河食人蝦」的軀殼宛如鎧甲，兩面翹起成排的透明骨刺，十分堅固。
小咕用筋肉纏住骨刺，另一端繞住謝琅琊的腰肢，將他長時間逆流而上的身法拉穩。
謝琅琊頓覺輕鬆不少，重心全轉移到小咕那裡，終於得喘一口長氣。
他不由得哼笑一聲，對着小咕透澈的大眼珠，擡擡下巴：“多謝。”
“我是感應到你身法接近脫力，萬一掉下去，也會牽連我。”小咕淡淡道：“可不是因爲關心你。”
“是是。”謝琅琊心中暗笑，不由慨嘆：“這死怪物真能嘴硬。”
看上去像是個耍彆扭的小女孩一樣，越是關心人，越是不承認。
好了，現在收回心神。
謝琅琊血瞳一沉，收斂笑意，感應着頭頂傳來的水壓。
水壓發生了細微的變化，整個流向都改變了。
透過海流中沉悶的海腥氣，謝琅琊突然感到了另一股異樣的氣息。
一股非常潮溼的、讓人一觸之下彷彿連臟腑都粘連到一起的腐臭氣息。
謝琅琊跟小咕使了個眼色。
它拉長筋肉，警備地將眼珠伸出骨刺遮蔽的範圍，細細觀察着周遭水紋。
“有光。”小咕傳回心音：“看來接近水面了。”
謝琅琊深深含住一口真氣，護住臟腑。
從水底到水面，水壓急劇收縮，很容易貫穿臟腑，漲破開來。
深海之魚打撈上來，沒有一個活的，就是因爲這個。
謝琅琊只覺壓力越來越大，快要到達一個界點，臟腑撐破和重獲呼吸之間，只差一步。
他心中暗道：“但願我的腦洞正確……”
破出水面時，一眼就能看到那個山丘般的海獸屍體！
“嘩啦——”
在黑暗中游進許久，都始終平穩如一的「冰河食人蝦」，突然毫無徵兆地收縮了一下，略略後退幾步，發出一聲混亂的海流聲。
謝琅琊眼神一動，身法跟着一顫。
這傢伙……
“嘩啦啦——”
沒等他反應過來，這玩意又是一縮，胡亂擺動了一下，掀起更大的水泡。
“擦擦——”
所有的肢節突然加快了摩擦，謝琅琊絞在中間，若是沒有真氣護體，早就被刺得稀爛了。
這是……
謝琅琊打眼一掃，這樣混亂的摩擦動作，就像一隻遭遇危險、拼命掙扎的蟲子，所有的肢節都狂速踢弄着。
像是要掙脫什麼一般！
謝琅琊皺起劍眉，擡起血瞳一掃，水面的微光已然可見。
到了這個距離，他可以判斷出方向了，是時候扔開這大傢伙了。
謝琅琊當機立斷，衝小咕一晃下巴。
小咕眼珠一轉，周身筋肉分裂，抱成團狀向上一推，捲起一片逆流漩渦。
藉助漩渦的席捲之力，它柔軟的身體一記彈射，猛然脫離「冰河食人蝦」的骨刺。
筋肉彈力非常，立刻迸發出一股強勁拉力，隨着小咕縱身躍起，謝琅琊也借力一蹬，身形化光而出。
“咔嚓咔嚓——！”
謝琅琊一頭衝出肢節瘋狂摩擦的範圍，真氣護罩迎頭被撕得破碎。
他乾脆揮手將亂流的真氣碎光全都扯開，拽住一截強韌的筋肉，身形高高翻折，鯉躍而上。
水聲在耳畔疾速後退，捲成碎流，水面微光疾速放大。
這一段距離水壓最高，謝琅琊強力開動身法，掠過小咕身旁時振臂一揮，將它成八爪魚狀一把抓了過來。
“呼啦啦——！”
水渦大片碰碎，水泡劇烈涌起，噼裡啪啦撲了謝琅琊滿臉。
他飛衝而出，彷彿闖進了一個新的世界般，水面一下子炸開氣柱。
衝出同時，謝琅琊用力甩頭，長髮間水光激碎，足下滾滾聚起血霧。
黑暗的水面翻騰起混亂水波，圍繞謝琅琊的身形不停拍打。
長風從高空之上滾滾席捲下來，將糊在謝琅琊眼睫上的水漬打成粉末。
“呼——！”謝琅琊極其痛快地吐出一口氣，立刻放眼四顧，所謂的海岸全是黏稠的淤泥高高堆起的，不停發出令人後背發涼的黏膩聲音。
總算出來了！
他當真討厭深海。
他胡亂撥了一把紅髮，手搭額頭一看，遠處有一團山丘狀的黑影。
謝琅琊的腦洞，從無失準。
他笑啐出一口水花，正要催動身法，直衝天際，眼角突然掠過一陣，亂光。
他血瞳一轉，足踏血霧躍上半空，沒有立刻離開。
在他眼前，黑暗無邊的水面之下，一團巨大的暗白色陰影狂亂翻滾着，煮沸般的水泡咕嚕嚕衝上水面，不停翻出炸碎的水渦。
那個大傢伙……
謝琅琊將身法再拔高一些，擴大視角，血瞳緊盯着狂扭的白影。
他得看看這大傢伙究竟是怎麼了。
“肢節那般狂亂地摩擦着，”謝琅琊斜了小咕一眼，沉聲道：“就像是被捕食的瞬間反應。”
“被捕食。”小咕冷冷重複。
謝琅琊心中涌起寒流，忽見「冰河食人蝦」反射出的暗影開始疾速拖動，迅速掠向一個方向，立刻開動身法跟上去。
血霧橫直掠過水麪，驚起一道飛濺的分水嶺。
謝琅琊不顧周身青紫，一力保持速度，緊追「冰河食人蝦」掠去的方向。
那是……
謝琅琊目光一動，「冰河食人蝦」一頭撞向淤泥高堆的海岸！
“嘩啦啦！”
一團水柱衝出水面，黑水炸出泛白的泡沫，滾滾拍碎，四濺飛流。
「冰河食人蝦」整個衝出水面，巨大的身形宛若一座連根拔起的小山般，透過通透的軀殼，能看到它的臟腑激烈抖動着，已經震碎出黏稠的血沫。
它不是躍起的，而是被一股無形外力整個拽上來的。
“啪啦啦——！”
水珠如同鋼刺一般，紛亂撲打在謝琅琊身上。
他一扭身形，血霧騰騰昇高，瞬間與「冰河食人蝦」齊平。
嗡嗡巨顫凝成氣波，到處衝撞着，掀起一片疾風強流。
謝琅琊眼見得這個小山般的大傢伙，一個翻躍摔到了淤泥海岸之中。
“咕嚕咕嚕——”
無邊無際的淤泥厚度驚人，被這麼個大傢伙砸到，竟然凹出了一個把它整個包圍住的更大的坑渦。
連綿接天的腐爛淤泥彷彿沸騰起來般，鼓出比海波更加紛亂的波紋，發出黏稠巨響，像是脹滿水汽的肉泡被不停擠碎一般。
「冰河食人蝦」轟然一翻，無數狂擺的肢節疾速摩擦着，在謝琅琊眼前掠過一道錯亂的寒光。
突然，整個坑渦周邊淤泥涌起，扭成粗壯長條狀，千萬條滾滾流下，迅速聚合。
“咔啦啦——”
「冰河食人蝦」被擠在坑渦中央，空間不斷被淤泥填滿，形狀縮小，它就生生被擠破軀殼、扭斷肢節，身形碎成一灘爛泥。
透明的血液如同巨大噴泉般，一環環高高飈起，長風中頓時卷滿了逼人的血腥味。
噴泉很快變成黃綠色，那是被擠碎的臟腑炸成泥狀，滾滾混進了血液中，飈得更高。
長風捲動碎血，細碎撲滿了謝琅琊的臉龐，他卻分毫不動。
他看着那攤淤泥不停聚合，糊成一片，那巨大的遠古妖獸只剩一段殘肢翻折出來，抽搐般掙扎着。
“咕嚕！”
最後一灘淤泥一涌而上，將殘肢死死糊住。
淤泥海岸還連綿波動着，持續吐出水泡炸碎般的巨響。
一個山丘般高高的凸起，在淤泥的掩埋下漸漸壓低。
隨着凸起的平復，淤泥之下漸漸沒了動靜。
一聲長長拖慢的咕嚕聲，結束了一切躁動。
謝琅琊眼前，只剩下一片高堆接天的淤泥。
那聲拖長的咕嚕聲，還在他耳邊。
他側過耳廓，仔細聽着那詭異的迴音。
這咕嚕聲來自四面八方，從每一寸淤泥中傳出來，蠕動着、蔓延着。
這聲音是……
“琅琊。”小咕突然一緊筋肉，繞緊了謝琅琊的臂膀。
兩人同時沉聲說出一個詞，一出口，連風聲都彷彿變成了這個聲音。
“打嗝聲。”
是這無邊的淤泥所發出的……滿足飽食後的打嗝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