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華西村南邊座落着一個不大的村子,村子和絕大多數自然村一樣,佈局比較散亂,村子中央有一口公井,聚集着大部分的住房,間插雞窩和豬圈。
此時村中甲長保長都聚在村長家中,一個灰衣小廝打扮的年輕人,傲然端坐在主座上,而村長卻恭敬的站在一邊。
“孟六爺,我們是看不上流民村,那羣懶漢上有縣太爺罩着,我們怎麼敢跟他們鬥。”村長滿臉堆笑,褶子皺在了一起。
孟六也不反駁,只是安靜的看着他,直到村長混身都不自在。
“老張頭,別跟我東扯西拉,別跟我談什麼縣令,一個花架子,想想葫縣誰纔是能做主的,哼哼,你撂句話,辦還是不辦?”
見孟六壓根就不聽辯解,老蒼頭黝黑的面堂更顯苦相,轉頭看向背後的衆人。
“六爺,縣丞老爺的話我們當然聽,但那些人都是流氓地痞,好狠鬥勇之徒,我們都是勤懇的良民,怎麼可能斗的過他們。”一箇中年人越衆而出,衝孟六一拱說道。
孟六瞥了他一眼,此人與村長面目十分相像,一頭烏黑在老人羣中分外明顯。
“張保長,你別老向着你爹說話,那流民村最多隻有三四百人,二十來戶,咱們溪南村可有二百多戶,近三千人害怕一羣烏合之衆嗎?”
“再說,咱們都是葫縣本地的,他們外來戶互相照應,咱們不應該把他們趕出去,就讓他們佔着咱們的地?”
孟六直接把花晴風和流民的外來身份扯到一起,讓下面幾個老童生一陣子不滿,進士出身怎麼能跟賤民一般比較。
張保長肚子裡也嘟囔了一句:那個地都荒了三十年了,也沒主,怎麼成“咱們”的地了。
溪南村子與華西村之間隔了一條小溪,華西村在北,土地比小溪南邊貧瘠一些,所以溪南村寧願只往南開墾,也不願意爲灌溉的便利,在北邊墾荒。
所以溪北部的土地乃是久荒無主之地。
華慶峰也是在土地典冊裡翻了半天,才找到這麼塊地方,又不是太過貧瘠,附近還有水源,有沒有所有權糾紛。
見沒人響應,孟六知道不能打消衆人的顧慮,今天的事難辦了,遂安慰道:“你們也不用怕那個花架子縣令,有什麼事情我家老爺自會爲爾等做主,而且……”
孟六賣了個關子,等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自己,才繼續道:“我家老爺的朋友齊木齊大爺,已經答應相助,這幾個流民地痞翻不起大事來。”
“齊大爺也要插手此事!”出乎孟六所料,老張頭臉上的不是興奮,而是驚懼。
齊木在葫縣名聲很大,而且欺男霸女,惡名遠揚,聽這一惡霸要涉及此事,村老們真的害怕起來。
見屋內的人一下子便炸鍋了,私下裡議論紛紛,孟六也是吃了一驚,其實齊木並未涉及此事,他說出齊木目的是爲溪南村壯膽,未曾想反而將他們嚇到了。
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要在村民被嚇的反悔之前,化不利爲有利。
“當然老爺相信區區一羣流民,不過攪擾地方而已,咱們溪南村自己就解決了,你們說是不是。”孟六微笑地鼓勵道,然後臉色一沉:“還是說要勞煩齊大爺?”
“不必,不必。”衆人趕緊說道。
“我這就拉起民壯,將這羣搶咱們土地的外來戶趕走!”張保長更是拍着胸脯保證道。
然後衆人便你一言我一語的表示與流民們勢不兩立,孟六反倒晾在在一邊了。
“六爺,”等會議結束後,老張頭找了個機會湊近孟六,低聲說道:“這件事真的不會有大問題吧?”
“當然不會,”孟六看了眼站在門口送人的張保長,道:“村子裡不是還有咱家的地嘛,咱們可以一家人,真能讓你吃虧不成。”
“得您的話,我就放心了。”老張頭摸着下巴蒼白的鬍鬚,臉上第一次露出微笑:“要我說還是孟老爺當縣太爺才正好,這個花架子就會刮咱葫縣的地皮,還說要完糧納稅,淨出些餿主意。”
“這不正好,將他攆出去?”孟六沖他眨眨眼,沉聲說道:“看好老爺的地,可不能讓那縣令知道了。”
在葫縣稅糧賬簿上,有大批良田不在冊中,這些田地分佈在各個村中,或明或暗地歸在孟慶唯名下,受到孟慶唯的庇護。
這種逃稅利益,也將葫縣各村與新縣令天然的敵對起來,因爲縣令最重要的職責,就是丈量土地,明確權屬,然後按律納稅,這必然損害縣中胥吏、大族的利益,而孟慶唯、齊木可謂其中代表。。
利益,纔是孟慶唯架空花晴風的真正原因。
“孫夫人,你看你們家收了點銀子,卻害死了自己男人,這符合你的利益嗎?”華慶峰面前恭敬地站着兩人,乃是孫康的妻子徐氏和兒子孫學慈。
在經過縣城北門後,華慶峰就離了馬車,步行到了仵作孫康家中。
孫康被杖斃後,他那羣污吏同僚沒有一個露面的,親戚們也避而遠之,靈堂中竟無一人祭奠。
現在縣太爺親自祭奠孫康,把兩人感動的淚流滿面,很快便竹筒倒豆子,把收楊順舉銀子的事情說了出來。
既然孫康已死,華慶峰也不願在去問罪其家人,更何況孫康只能算是小蒼蠅。
“太爺,這楊順舉甚是可恨,用我家男人時,又送銀子又送糧食,現在見我家頂樑柱倒了,便不管不顧了。”
徐氏嚶嚶哭道,所謂要想俏一身孝,臉上未施粉黛,神情悲慼,只有幾縷流蘇做點綴,
“可憐我家男人死的這麼早,兒子學業還未學成,竟將仵作之職許與別人。”
明代仵作亦屬於吏役,很多地方都是子承父業,但孫康還是壯年,孫學慈只學了個皮毛,自然無法繼任仵作之職“徐氏,你希望兒子繼承父業,但若是不能洗刷這污名,即便學業已成,又怎麼能繼承父職?”華慶峰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徐氏的幻想,把目光調向孫學慈:“孫康死於杖下,必然是那些污吏所爲,若這些人不除,別說你不能當上仵作,甚至……嘿嘿。”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就不怕那羣人斬草除根?”華慶峰衝孫學慈冷冷的一笑,旁邊徐氏的臉刷的一下白了。
噗通一下,徐氏拉着兒子跪在華慶峰面前。
“縣太爺,你可憐可憐我們孤兒寡母,可要救救我們啊。”徐氏真的怕了,她太清楚那幫胥吏能心狠手辣到什麼地步。
“我可以幫你們,但也只能護得一時,護不了一世,只有將楊順舉這些一網打盡,纔是真安全了。”華慶峰語重心長的道,一副爲孫家着想的模樣。
聽完,徐氏低頭不語,華慶峰也不強迫她,雖然希望徐氏出來指證楊順舉,但受賄之事畢竟乃是你知我知之事,不可能有第三者在場。
再說即便抓出楊順舉行賄又能如何?
行賄者罪要輕的的多,而且有孟慶唯在,估計連罰銀都做不到,而且還會打草驚蛇,逼胥吏們狗急跳牆那可就糟了。
說到這裡,華慶峰就準備離開了,現在天色漸晚,他也不好孤身待在一個寡婦家中。
可就在他剛剛起身時,一直沉默的孫學慈突然對他父親的靈堂磕了三個響頭,然後轉身面對着他的母親,滿臉堅毅。
“娘,當初您就跟我說過這是鬼神之事,而今我父親已經受到懲罰,難不成您還要看懲罰再到孩兒頭上嗎?”
徐氏用手捂着嘴巴,但華慶峰依然看到她嘴巴張的大大的。
“兒啊,娘是擔心你,才……”大顆的眼淚從徐氏的臉上滾下來,順着錐子樣的下巴,打溼了胸前衣衫:“你說的對,這就是報應啊。”
看着孫家母子倆,華慶峰滿頭霧水,不知他們演的這是哪出。
“如今我們也不得不說實話了,”徐氏衝目瞪口呆的縣令,拜了拜道:“太爺,小婦人知道楊氏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