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晨坐於大堂主座之上,這本是縣太爺的官座,但此時卻沒有人跳出來指責他,
因爲所有人的眼光集中在王晨手中的狀紙上,大堂中靜的連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能聽清。
狀紙的內容很簡單,楊茂鵬有一個妹妹楊氏,在一年以前嫁給了林貴的大哥林富,婚後林富時常打罵楊氏,後因照顧婆婆不周,被林家兄弟二人合力殺死。
而林貴做了數年衙役,深知殺人償命的道理,所以慫恿林富藉口楊氏失蹤到楊家大鬧,名爲尋人實爲脫罪。
聽完訟狀的內容,所有書吏的眉頭都皺了起來,特別是程義,臉色發黑,幾欲起身質問楊茂鵬,卻被同僚按住,這纔沒有發作。
堂中衆吏的動作都收在王晨的眼中,但他不認爲這些人是出於官官相護,纔對楊茂鵬橫眉冷眼的。
明代縣衙有教化的責任,縣內大案發生必然是教化不利導致,但原縣令乃是土官,朝廷不可能因此責罰,而現任縣令尚未上任,這罪責也不會扣到他頭上,那麼被責罰的就只有各個書吏了,特別是程義,甚至可能丟掉官職,誰讓他是刑房書吏的?
可即便是縣令,也只有收下狀紙的權力,沒有拒絕的權力,因爲大明律規定,州縣官府只對杖一百以下的刑罰有處分權,像這種人命官司只有上級官府纔有權處分。
看了見未來同僚投來的求情眼神,王晨心中冷笑一聲,按他的個性本不欲理睬,但當他把目光轉到堂下,看到滿身傷痕的林貴時,不由又猶豫起來。
少年遊學時王晨曾到過葫縣,因爲林家是耕讀之家,還和王晨是老鄉,所以王晨曾在林家寄住,而王晨和林貴年齡相近,彼此很是投緣,之後結伴遊學近一季之久。
只可惜林家老父早亡,小康之家立刻陷入貧困。
不得已,林家長子林富放下學業下地耕作,而林貴更是放棄了科舉的機會,進入縣衙成了一名衙役。
衙役在古代被稱爲賤役,在明代時可以父子相傳,算是一個鐵飯碗,但是衙役包括子孫都不能當官,也不能參加科舉,甚至捐納買官都不行。
即便是脫離了衙役,也要到三代以後,重孫子輩才允許重回科場,或捐納買官,這對於一心想出人頭地的林貴,絕對是個巨大打擊。
當然如果你主角光環加身,就不會此種擔心了,
雖然獄卒也屬於衙役,但原作主角葉天子,就可以科場高中,升官加薪,迎娶白富美,當大明律如廁紙。
可是即便林貴與王晨有舊,若是林貴真的殺人害命,也不意味王晨會徇私枉法。
但這狀紙上所寫,一切如親眼所見,卻一無人證,二無無證,除了猜測就是臆想,哪有半點實據。
再看楊家人數衆多,氣勢洶洶,林富林貴二人被壓的不能反抗,也不可能因林家勢大,而有證據卻不能呈堂。
想到這,王晨心中便有了定論。
“楊茂鵬,你可識字?”王晨的問題一出口,就出乎堂中人的意料。
“小人識的。”
“那好,這狀紙有些地方寫的不明,你給本官讀來聽聽,以防遺漏,”說完,王晨便示意旁邊的站班衙役把狀子轉遞給楊茂鵬。
可衙役們你看我我看你,沒一個動手,而王晨一個名字都叫不出,也不好點名。
這縣衙的官場上,官、吏、衙役各成一派,像花晴風雖爲正七品正堂,因爲孟慶唯從中阻撓,赴任數月之久,卻連一個衙役也不認識。
見站班的沒有動作,田大有暗罵一聲,大步上前將狀紙接過來遞給楊茂鵬。
可楊茂鵬接下狀紙看了半天,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程義在旁邊偷偷一瞧,登時大笑道:“倒了!”
原來田大有轉遞可沒管上下的時候,楊茂鵬竟然是倒拿着狀紙端詳了半天。
王晨輕鬆了一口氣,看來事情沒有出乎他的意料。
“楊茂鵬,這狀紙可是外人爲你代寫?”啪的一聲,王晨狠敲公案上的驚堂木,厲聲喝道:“如果你再敢欺瞞,我必讓你知道王法森嚴!”
“小人有罪,小人有罪,”楊茂鵬磕頭如搗蒜,解釋道:“不敢欺瞞大人,狀紙是我家哥哥楊順舉所寫。”
“你哥哥……可是同父同母?”王晨問道。
“非同父,也非同母,我家遷到葫縣時,與本地楊姓人家共居,按輩分,我應稱楊順舉爲哥哥。”在王晨的厲聲喝問下,楊茂鵬不敢多想,一五一十地回答道。
“原來是同姓不同宗,”王晨心中大定,從“執”字籤桶中抽出捉人的籤子,纔想起自己除了林貴,對這班堂下衙役一個都不認識,要不然剛纔也不會半天沒人轉遞狀子。
但王晨知道堂中自己並非孤家寡人,掃了一眼剛纔轉遞狀紙的衙役,道:“你……”
“小人田大有。”
“嗯,田大有你持此籤將那楊順舉提來。”
田大有接過籤子,卻沒有動身離開:“回典吏老爺,不用出衙提人,方纔我看到楊順舉就在人羣之中。”
有熟悉的衙役助手就是順手。王晨暗暗的想。
這邊還在想着,那邊田大有卻從人羣中帶出一個人來,正是剛纔那個書生打扮的彪形大漢。
大漢走進堂來,衝王晨和衆吏一拱手,道:“學生楊順舉見過諸位。”
“楊順舉爲何見官不拜啊!”王晨驚堂木一拍,喝問道。
“學生乃是本縣生員,有功名在身,本朝大明律有定製,功名在身者見官不拜。何況……”楊順舉帶着嘲諷的笑容環顧了一週,分明在說,何況你們還不是官,不過是吏員而已。
王晨遊學的時候也見過這種人,但令他大吃一驚的是,衆吏見此人倨傲,竟然沒有分毫不悅,臉色皆淡若靜水,。
葫縣地處偏遠,文教落後,而這楊順舉乃是葫縣少數生員,也就是秀才,雖沒有官職,也屬於功名在身,有見官不拜、過關免稅的特權,可謂是步入了特權階層的第一階。
更何況楊家在本地也是個大戶,人丁興旺,又大肆收留流落當地的楊姓人士,發展成一個人丁過百的大族,而楊順舉更是在族中說一不二的人物,所以衆吏不敢對這傲慢的生員,有什麼不滿。
見衆吏並無異色,王晨自知必有蹊蹺,但現在緊要之事便是救出林貴,依剛纔情形如果林貴被楊家人帶走,凶多吉少。
“生員楊順舉,”王晨開口問道:“這堂下楊茂鵬你可認得,可是你同宗的兄弟?”
“自認得,但他與我並非同宗,只是共爲葫縣楊姓人家,按輩分他應稱我爲兄,”楊順舉毫不在意。
“今,接到此人狀紙狀告本縣衙役林貴及其兄林富,謀害楊茂鵬之妹楊氏,你可知曉?”
“自是知曉,這狀紙還是我所寫,條陳俱在還請大老爺爲民做主!”楊順舉再次拱手道,渾不知有麻煩臨頭。
啪!驚堂木在衆人耳邊炸響,這一次甚至連堂外之人也聽到清楚,向堂中望來。
“大膽,楊順舉,此事並非關係到你,而且楊茂鵬非你未分家之父兄,”王晨輕搓着發麻的右手,大聲道:“而朝廷律法有定,生員除事關切己或未分家父兄,許出名告理,如代人具控者,由地方官、學臣褫革功名,此事你可知曉啊!”
楊順舉驚恐地睜大眼睛,傲慢之色頓去,渾身禁不住的顫抖起來。
明代科舉考的乃是八股文章,對於刑律之類一概不問,所以楊順舉自是不知這一條規,但明律息訟限訟的思想卻是人盡皆知的,見王晨振振有詞,楊順舉心知大難臨頭。
“來啊,將此人拖出大堂,待我與本縣教諭申明學政,革去你生員功名。”王晨大聲道。
半年之後……
“因此王典吏救得林家兄弟性命,林貴與他更加親近,情如兄弟。”坐在回縣城的馬車上,丁茂才隨着路面顛簸搖擺着道。
“原來如此……”華慶峰摸着下巴沉思着。
“哎,可誰曾想這楊氏的屍體昨日居然出現在河灘之上,楊家再次將林兄弟押去衙門,可恨那孟縣丞居然要藉此判林貴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