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疼惜你

我疼惜你

他眼裡的憂傷和鈍痛太明顯,這樣的顧城歌,趙子墨前所未見,她被他的情緒感染得幾乎要窒息。

她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在微微顫抖着。

趙子墨關切地:“城歌,你怎麼了?”

顧城歌緩緩看向她,沒有焦距的目光在她關切甚至帶着焦急的注視下慢慢清明。

他平緩了一下情緒。

“沒事。”他以微笑散臉上傷涼的氣息,語氣盡量輕快,“下午你安排還是我安排?”

趙子墨笑不出來。

“你安排。”她說,然後又嚴肅地補充,“但是在你安排之前,我想知道你剛纔究竟怎麼了。”

他一向雲淡風清,鮮少外露情緒,但連素來神經大條的她都看出問題了,一定是很嚴重的問題。

顧城歌斂了笑意,靜默地看着她。

趙子墨平靜地等待答案。

許久的安靜後,顧城歌忽然站起來,徑直進了臥房。

趙子墨莫名其妙:他是什麼意思啊他,人家關心他,他竟然不當一回事!

顧城歌很快出來,手裡多了一串鑰匙。

趙子墨幾乎要惱火了:不需要她的關心,要開車出去?!

顧城歌喚她:“阿墨,你過來。”

趙子墨趕緊過去。

顧城歌站在臥室旁邊的那間房的門口,門用一把很古典的銅鎖鎖住,他轉身拿着鑰匙開鎖。

門打開,他徑直進去,趙子墨緊隨其後。

雖然是陽光溫暖的午後,這個房間卻是一片暗黑,同時,陰冷古腐的氣息撲面而來。

趙子墨忍不住頓了腳步,雙手不由自主交抱在一起。

“城歌……”

好吧,她有進了鬼屋那種陰森森的感覺,有點怕。

“啪”聲輕響,白熾燈光驟然亮起。

眼睛適應強烈刺眼的光線後,趙子墨打量這間陰冷的房。

牆壁上貼着很多張油畫,有成品,也有次品,還有半成品……

很明顯這是一間畫室。

畫室很凌亂,一地的畫紙和顏料,數個畫架東倒西歪,儲藏櫃的角落倒着一個大陶瓷缸,旁邊灑了一地的石灰粉,鑲在儲藏櫃上的其中一塊玻璃被打壞,碎了一地大大小小的顆粒。

玻璃顆粒散落的地方有一處較爲稀少,但是,木質地板上有一大塊紅到黑的……

是作油畫的顏料,還是……

趙子墨望向顧城歌。

他站在用棕色窗簾遮擋住陽光的窗戶邊,背影清寂,似乎漫延着無邊的傷痛。

“城歌……”

“三歲那年……”

顧城歌平靜地開口,“一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小男孩被綁架,我親眼看到綁架他的女人抵着他的頭開槍,太陽穴的位置血流如注;我親眼看到傅輕灼瘋狂地朝那個女人開槍,她倒下的地方,血流成河……”

趙子墨震憾。

三歲那樣原本該天真爛漫的年紀,竟然面對了這樣的血腥。

只是,極品的措詞……

他稱呼傅輕灼全名,而不是……母親或者媽媽。

另外,他用了瘋狂一詞。綁匪撕票,作爲警察開槍就地正法能夠理解,但是“瘋狂地”……

爲什麼?

顧城歌很平靜,平靜地繼續說:“十年之後,我十三歲……”

趙子墨心潮如涌。難道還有什麼……

顧城歌頓了一下,語氣平淡:“你知道畫壇雙清的清濯是著名的緝毒女警傅輕灼,想必也知道,傅輕灼是被當成‘毒販的保護傘’死在警察槍下。”

雖然他背對着她看不見,趙子墨還是點點頭。

她是知道的。因爲顧城西的緣故,她曾經蒐集過傅輕灼的相關報道。

顧城歌緩緩轉過身,慢慢走到那一大片不知被什麼染得紅到黑的顏色之上。

他蹲下,伸指在染了顏色的木製地板上輕輕劃過,良久才緩緩地說:“我十三歲這年,親眼目睹她在這個位置被打中心臟,血染透了她的白色毛衣……”

趙子墨驚震!

地板上紅到黑的顏色不是顏料,而是……乾涸的血跡!

她不知道原來他曾經經歷過兩場如此驚心動魄的場面,親眼目睹自己的母親血流成河,那是一種怎樣的殘忍!

只是……

“她不是在抓到毒販的地方中彈身亡的嗎?”怎麼會在自己的家裡?

顧城歌站起,拉開窗簾:“那次緝毒行動是在這片小區的後面。”

小區後面?

趙子墨站過去看。

那裡不是高樓林立嗎?

知道她的疑惑,顧城歌解釋:“當年那裡是一片廢墟。”

頓了一下,他繼續說,“那天,她特地休假教我作油畫,中途接到協助緝捕毒販的指令,因爲就在小區後面,行動結束她就直接回來了。那天下午,當時的王副局長親自帶人拿來搜查令,稱抓獲的毒販供出她曾經多次爲他們通風報信並且提供藏毒之地,後來……”

顧城歌走到那片石灰粉附近,指着大陶瓷缸說:“在這個裡面找到5oo多克冰毒……”

那一天,顧城歌永遠都不會忘記。

還是春天,天氣非常晴好,一大早陽光溫暖,風清雲淡,小區內有三兩隻小鳥雀嘰嘰喳喳唱着歡快的歌。

那日顧城歌起得很早,心情很好,傅輕灼從廚房裡端着早餐出來,眉眼含笑:“城城起來了,快過來吃早餐,今天可是媽媽特地休假教你作油畫,抓緊時間啊。”

十三歲的顧城歌年紀不大,俊雅清逸的氣質已初見端倪,言行一向比同齡人沉穩許多,但聽聞此言,已抑制不住雀躍的心情,笑得滿臉都好像泛着光芒。

一整個上午他們都在畫室裡,窗簾拉開,淡金色的陽光落在色澤典雅的木製地板上,空氣裡滌盪着細微的塵埃。

兩母子坐在輕度眩暈的微光中作畫,窗外春光明淨,繁花鬧枝,室內時光靜好,溫情融融。

美好溫馨的時光被一通電話打破。

傅輕灼掛斷電話後一臉歉疚:“城城,上頭指令媽媽協助緝捕毒販,所以……”

十三歲的顧城歌掩去眼底的失落,只問:“今天回不回得來?不回來的話,我現在就回外婆那裡了。”

“回,當然回!”傅輕灼鄭重保證,“毒販逃到我們小區後面的廢墟,媽媽逮了他就回。”

眼底的星光重新聚回:“那媽媽你小心點。”

傅輕灼立刻回房全副武裝,她拿起佩槍的時候格外英姿颯爽,跟他說話卻總是很溫柔,出門前又探頭到畫室叮囑一句:“城城,媽媽走了啊,十二點前沒回來午飯自己解決。還有,送畫紙和顏料的師傅今天應該會過來,你簽收一下。”

果然在十二點左右,送畫紙顏料的人過來了,這個人顧城歌見過幾次,叫樑錫錕,媽媽用的畫紙顏料一直由他提供。

讓進來後,樑錫錕一邊打電話一邊拿簽收單給他,他簽下單後,客廳的座機電話響起。

“城城,你媽媽受傷了,人在市一醫院。”

他掛斷電話,樑錫錕已不在客廳,他不及多想,抓起鑰匙和一把錢便出門。

一醫院距離小區並不遠,他很快趕到。

傅輕灼只是在緝捕過程中擦傷手臂,消炎包紮一下已無大礙,看到他來很驚訝:“城城,你怎麼來了?”

確定她無大礙,顧城歌纔在心底鬆一口氣。

“你的同事打電話到屋裡,是……”是誰的聲音,他一時慌神竟未聽出來。

兩人回到小區,卻現……

門沒鎖,只是虛掩。

傅輕灼笑他:“城城,你真的那麼擔心媽媽嗎?都不鎖門就跑出來!”

顧城歌不說話,他記得帶上門了的!

但也許慌亂中沒帶好。

吃過午飯後,兩人繼續畫畫,然而,靜好辰光被門鈴聲打破,誰也沒料到這次竟然是……

傅輕灼去開的門,進來的是警局的同事,領頭的是王亟政副局長。

王亟政和傅輕灼是上下級同事,也是舊識,若是路過這片小區,會帶着屬下一起進來歇口氣喝杯茶。

顧城歌雖然大多數時間和外婆住在一起,這個屬於媽媽的臨時住處也只是學畫畫的時候來,但王亟政帶着屬下來歇口氣喝杯茶,也是遇見過幾次的。

以爲這次也不過是如此——

畫室的門是開着的,外面的說話聲傳進來。

傅輕灼招呼:“王局,江隊,兩位同志,都進來坐。”

方頭大臉的王亟政進來後一臉嚴肅:“輕灼,我們今天不是來喝茶,江隊有公務在身。”

傅輕灼肅了神情。

王亟政身後那位精瘦的江隊上前,不大的眼裡透着精明的光:“傅隊長,我們對今日抓獲的毒犯進行了突擊審訊,犯人供出,傅隊長曾多次爲他們通風報信,並且提供藏毒場所。”他拿出兩張紙,一一亮給她看,“這張是停職審查書,這張是搜查令。請傅隊配合我們的工作。”

傅輕灼震驚,愕然地看向王亟政。

聽到此處,顧城歌從畫室裡出來,江隊已領着兩名警官開始搜查。

王亟政在安慰她:“輕灼,我自然是信你的。但是,你看你當初的確曾經深入‘毒網’當臥底,狠狠地打擊了‘楓城毒網’,現在有人指認你在當臥底時已與毒梟達成協議,這個問題太大,我即使信你,我上面還有正局長,不能一手遮天壓下來,總要意思意思走個過場纔好洗清你的嫌疑。我親自跟着來,就是看着他們別太過分。放心吧,有我在,會沒事的。”

傅輕灼氣憤難當,但是江隊手裡有搜查令,她其實一點辦法也沒有,於是她拉了站在門口的顧城歌。

“城城,你暫時回外婆那裡去,媽媽今天不能教你畫畫了。”

顧城歌不肯走:“媽……”

傅輕灼笑:“媽媽不會有事,放心吧。”

顧城歌再怎麼沉穩懂事,也只有十三歲,在傅輕灼的笑容裡出了門。

但是出了小區,總感覺心裡慌慌的,他於是又飛快地上樓。

當他進入客廳奔到畫室門口,只聽見“嘣——”的一聲槍響,傅輕灼的胸口已一大片嫣紅,雙眼不可置信地瞪得大大的。

顧城歌不知道怎麼會演變到了這一幕,後來王亟政沉痛地告訴他:“你母親藏了5oo多克冰毒,她要反抗,江隊先她開了槍……”

……

趙子墨的心緒已無法用震憾形容,兩次,在那麼幼小的年紀竟然面對過兩次這樣的血腥,如今的他沒有瘋掉沒有心理扭曲變態,而只是冷了點,淡了點,漠然了點,情緒極少外露了點,實在是老天保佑。

她走到他面前,伸手輕輕環住他的腰身,頭靠在他胸口的位置,聲音輕柔而疼惜地:“城歌,都過去了,你現在有我……”

許久,顧城歌才說:“是,現在有你。你是我命運的又一轉折點。”

“真的嗎?”

“嗯。以前晚上常常夢魘,現在極少。”

“還有呢?”

“以前如果沒有必要,極少開口講話,現在……至少今天已經口乾舌躁。”

趙子墨:“……在講笑的吧,這些只能說是改變,稱不上命運的轉折。”

很多的改變加在一起,不就會成爲轉折?

顧城歌耐心地:“那麼,因爲從今往後不再是孤單一個人,算不算?”

趙子墨:“……”

算,肯定算!而且,她喜歡“從今往後”一詞。

只是,爲什麼他認定從前是孤單一個人?他不是有外婆,有妹妹顧城西,還有爸爸……

她很想問,但是一想到這樣會揭起他的傷會讓他痛,好奇心就消散得無影無蹤了。

顧城歌:“我是不是很自私很卑鄙?”

趙子墨:“???”

顧城歌:“告訴你這些血腥,搏取你的同情。”

趙子墨鼻子輕哼:“我一點都不同情你。”

趙子墨箍着他的腰更緊:“城歌,我疼惜你。”

頭頂再沒有聲音,只是身體被擁得緊之又緊。

良久,趙子墨問:“下午你要一個人安靜地在屋子裡呆着,還是出去散散心?”

顧城歌:“只要你在,都可以。”

那就是說,並不需要她爲他留一個安靜的空間!

趙子墨雀躍:“那就一起出去溜達溜達吧!繼續咱們的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