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番外 歸來

“去哪兒看電影?”

蕭致站在樹蔭底下, 鞋跟踩着破碎的影子,低頭問他。

“都可以。”

說完,兩個人陷入了寂靜。

以前有一起去看電影的經歷, 但明顯與今天的意義不同。蕭致拿出手機划動屏幕尋找電影, 手腕晃動, 半晌選中一部買了兩張票:“走吧。”

旁邊諶冰同學看他要走, 驚訝出聲:“冰神, 你走了?這兒張老師還在等你。”

諶冰早就心猿意馬:“你幫我跟老師說,我現在有事去不了,謝謝。”

說完不管太多, 他幾乎沒有猶豫,徑直站到了蕭致的身旁, 擺明要急着和人敘舊情。

這個舉止讓蕭致脣瓣動了動, 似乎想說什麼, 不過他安安靜靜到路邊攔住了一輛出租車,去最近的電影院。

坐在後排, 中間相隔的距離狹窄。諶冰手腕烙了一片光斑,白晃晃地耀眼。經歷過半晌的沉默,諶冰說:“我不知道你在哪兒,高中就沒來找你。”

“……嗯?”

“我夏令營回來你已經搬走了,問楊阿姨, 她沒告訴我。”

“是嗎。”

蕭致摁下車窗稍微讓夏風吹進, 柔軟的髮梢被掠起, 露出還有點兒少年氣的眉眼。他手放在腿旁, 一會兒轉過來面向諶冰:“沒事。”

諶冰安靜了會兒, 問他:“你在哪所學校?”

“九中。”

諶冰對這個名字感到意外:“在哪兒?”

“王姨的老家,成市的郊區縣城, 離這兒挺遠,地鐵一個半小時,還要換公交車。”

“是嗎。”

諶冰答應了一聲,片刻,他說:“有機會我想去看看。”

蕭致轉頭看向窗外,不知道在堅持什麼:“沒什麼好看的。”

車裡空氣悶熱,諶冰過了會兒又問:“你高考查分了嗎?”

“沒有。”

諶冰催促他:“那你查一查。”

蕭致重新摁亮了手機屏幕,完全爲敷衍諶冰打開了查分的公衆號,輸入高考考號時他頓了幾秒,從相冊翻出照片對照。

成績跳出來。

“287。”

“……”

諶冰手指輕輕攥緊,幾乎是脫口而出:“這麼低。”

出租車打了個彎兒往前行駛,諶冰重心不穩,肩身稍稍傾向蕭致。還沒碰到,蕭致已經伸手輕輕扶住他肩膀,微擡下巴承認他這句話:“確實低。”

諶冰眉眼較真:“你在九中沒好好學?”

蕭致短暫地停頓了一秒。

“嗯。”

“那你在幹什麼?”

諶冰沒有指責的意思。

蕭致眉眼流露混亂的情緒,他眼底空無一物,板鞋的底子蹭着車廂底座,輕聲道:“我也不知道我在幹什麼。”

看他這樣諶冰第一反應是中間有太多他不知道的東西,讓蕭致變化很大,不像以前。

現在的蕭致身上有種很獨的味道,甚至自閉,拒絕交流,說話也輕飄飄沒幾句重點。

“怎麼了?”諶冰問。

“沒事。”

“是不是發生過什麼?”

蕭致深呼吸,堅固的防備似乎打開了一條裂縫,他額發被清風掠起,對這句話並無否定,半晌閉了閉眼:“以後再說吧。”

出租車行駛到電影院。

諶冰高中三年嚴格遵照許蓉和諶重華的話,一心一意學習,從來沒想過多餘的娛樂活動。電影院有不少剛拿到成績放鬆了來娛樂的學生,她們笑逐顏開,甚至有幾個同校的。

蕭致站在機器面前取票,手臂撐着金屬擋板,半低着頭。

有同學跟諶冰打招呼:“冰神,看電影兒呢?”

諶冰:“嗯。”

“一個人?”

“不是,”諶冰示意旁邊,“和朋友一起。”

平時諶冰在學校人際交往淡漠,聽說是他朋友,幾個人好奇地多看了幾眼:“哇,帥哥誒。”

諶冰不知道說什麼好。

“介紹一下?”同學滿臉笑容。

“……”聽到這句話,諶冰第一反應是不太願意。

但他也沒多說,等蕭致攥着兩張票走到身旁,敷衍道:“他叫蕭致。”

蕭致意識到這是諶冰的同學,也說:“你們好。”

除了基本的禮貌,沒有多餘的表示。

他和諶冰似乎如出一轍地不好接近,幾位同學笑模笑樣,拿可樂和爆米花揮揮手飛快去了別的地方。

諶冰無意識鬆了口氣。

說不清爲什麼聽到她們想和蕭致認識心裡會不舒服……可能是下意識覺得,蕭致應該被自己獨佔。

蕭致垂眼看他,脣瓣的線條單薄,側頭示意前臺售貨的地方:“要不要買點吃的?”

諶冰沒多想,脫口而出:“要。”

說完,他感覺自己這副依賴的模樣跟小時候每次蕭致詢問他吃不吃東西,他眼巴巴點頭時差不多。不是饞,單純就愛看蕭致爲他忙活。

蕭致也意識到了,眼底怔忪一瞬,隨即,若無其事往櫃檯走過去:“我去買。”

諶冰等到他過來,接過冰可樂喝了一口,溫熱的爆米花由蕭致拿着走進影廳。坐下的瞬間熒幕字眼漏出,諶冰才意識到這是一部愛情片。

他坐下的姿勢僵住,但身旁,蕭致的長腿抵在座椅當中,側目看他,明顯在觀察諶冰此時此刻的反應。

“……”

諶冰心跳得有點兒快,拿起可樂。

剛纔的花拿着太麻煩,本來就是個儀式感的東西,蕭致親自拿到垃圾桶扔掉了。

冰可樂液化出水汽,沾在掌心溼漉漉的。

電影進行到一半時,諶冰察覺到蕭致的手來,先握着他的指根,向內一挽,緊緊抵扣住他潮溼發熱的手。

“……”

牽上了?

諶冰脊樑繃緊,目不轉睛看着熒幕,彎曲的指節微微僵硬。

蕭致看他:“能牽嗎?”

諶冰本來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是察覺到一陣顫抖的漣漪。他還以爲是自己緊張到發抖,跟着才意識到這陣微弱的膽怯、僵硬的勇敢,居然來自指間的另一半。

蕭致坐姿端正,甚至稍微調整了姿勢,沒看他,顯得刻意爲之的隨意,本質是分明的不敢觸碰。

……他好像是鼓足了勇氣,纔敢重新碰自己。

諶冰心情複雜,白淨的指尖輕輕撫過他手背。

以前一直把蕭致當哥哥,但是在三年的分別中他不斷思索,而在指間的緊扣裡,諶冰逐漸開始迷失和明確,讓他心軟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出電影院時蕭致似乎心情不錯,問他:“電影好看嗎?”

諶冰滿腦子想的全是自己和他的關係,沒看進去,但不妨礙他說:“還行。”

蕭致笑了:“我沒認真看。原來電影還行?”

“……”諶冰不解,“嗯?”

蕭致又長又直的腿踢了踢一塊小石子兒,他走到路邊,說:“我在想別的事情。”

“……”

想什麼不言自喻。

說好是看電影,他和諶冰都心猿意馬。

相較於剛見面時的尷尬和沉默,蕭致現在似乎心情好了不少,眼底逐漸泛起輕鬆,他指了指旁邊的餐館:“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諶冰跟着他進去。

接到許蓉電話時有點兒意外,當着蕭致的面,諶冰點了接聽。

“成績單拿到了嗎?”許蓉聲音擔憂,“怎麼還不回家,去哪兒玩了?”

諶冰看了一眼蕭致:“和朋友在外面。”

“哦。”許蓉放鬆不少,“那你準備什麼時候回來?”

“估計很晚。”諶冰頓了一秒,說,“我打算去蕭致住的地方看看。”

對面沉默了兩三秒。

許蓉重新擡高聲音,確認似的:“蕭致?”

“嗯,我跟他見面了。”

許蓉慌亂,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哦,那好,你們好好玩兒好好玩兒,記得早點回家。”

電話匆匆忙忙地掛斷。

蕭致拿了張紙巾擦拭手指,聽到他倆聊完,輕言細語問了句:“你爸媽現在怎麼樣了?”

“跟以前一樣。”

諶冰頓了頓,看他:“你呢?”

“我差不多,我媽不管我,我現在一個人住。”

諶冰怔住:“什麼?”

蕭致笑了一聲,神色幾分無所謂,對他來說經歷過那種壓抑的生活只能感到嘲弄。他若無其事道:“沒多大事兒,就一個人住,還挺好的。”

諶冰沒一個人住過,潛意識裡也感覺不錯,但總感覺事情可能不是想象中那麼簡單:“怎麼了?”

“說來麻煩,有機會再告訴你。”

正好吃完出餐館,諶冰沿着街道漫無目的掃了一週:“我想去你住的地方看看。”

蕭致也沒拒絕:“行。”

他倆一起進了地鐵站。諶冰平時出行都有家裡的私家車,地鐵都坐得很少,全是蕭致一手包辦。地鐵那條線非常擠,前一個小時都沒座兒,只能面對面站着。

後半個小時才找地方坐下,諶冰站得腿軟。

出地鐵站換乘公交車,也是一上去擠得前胸貼後背那種。公交車破破爛爛,搖搖晃晃,開了空調約等於沒有,燥熱的溫度幾乎要將滿車人當餃子包了。

諶冰站在窗邊,周圍的風景次第退去。

頂天立地的高樓大廈逐漸變成只有鋼筋骨骼的高樓毛坯房,扯着綠色的擋網,到處都在開發新區搞建設,但目前最完善的也不過剛塗了層水泥。

公交車走走停停,大概快半個小時進入城區,再半個小時進入了九中大金街。

阿姨爺爺們鬧鬧嚷嚷地從後門蜂擁而出。諶冰剛走下去那一瞬間立刻聞到街道飛揚的塵土,入目全是灰塵撲撲的老化街區,藏污納垢的地磚,連路邊的行道樹都被尾氣噴得光禿禿的。

但其實還是熱鬧,畢竟是一線城市的郊區。

諶冰站在馬路牙子,肩膀被輕輕推了推:“走。”

“……”諶冰回過神,跟在他身後。

一條熱鬧的商業街,中午看不出來,但路邊全是“爆炒龍蝦”“深夜啤酒”“和兄弟排擋”,一看就是到晚上了會有一羣光膀子社會大哥坐這兒吆五喝六那種地方。

蕭致買了瓶礦泉水,遞給他:“喝不喝。”

諶冰擰開瓶蓋,仰頭喉頭滾動着灌了幾口,擰緊了瓶口。

穿過商業街後的十字路口,附近更加熱鬧,不遠處還有個萬達廣場。往左繞進一條巷子,朝裡直直走一百多米,右轉進入一條開始逼窄的小巷。

到樓底下時,不知道是誰一直貓那兒蹲他,看見現在抖擻起身:“蕭哥,你他媽一上午去哪兒了?不是說好今天去打檯球嗎?”

蕭致看他一眼:“滾。”

“滾什麼滾啊?”那人走近,看見了諶冰,“這哥們誰啊?”

蕭致對他態度真一般,說不了兩句就暴躁,眉梢壓下去:“叫你滾了。”

“放飛自我了這是?一高考完現在男的直接往家裡帶?”對面全然不顧蕭致的臉色,嬉皮笑臉的。

下一秒,蕭致轉向他,伸手豎起三根手指:“我叫你滾聽不懂嗎?”

“我數三個數,三,二,一……”

對面怔了幾秒,知道蕭致要揍人時都這樣,他笑着往後退,說:“那我晚上來找你。”

蕭致當沒聽見,準備上樓。

倒是諶冰怔了下,問:“你帶什麼男的?”

“沒帶過誰,”蕭致取出了鑰匙,“就是高中三年找我談戀愛的太多,我就明確說了,我有喜歡的人。”

“……”

是嗎。

樓道是等着拆遷換十幾套房的老樓,樓數不高,牆壁落下斑駁的白灰,雖然破舊但生活氣息十足。

上到三層,蕭致開門。

本以爲裡面會比較亂,但出乎意料,一間簡單的單人房,地面貼着淺色木質地板,沙發和茶几面對面放着,中間用博古架隔開了臥室,屋內非常的乾淨整潔。

蕭致走到窗口,拉開淺色的窗簾,陽光從窗戶的縫隙落到地板。

諶冰進門:“你真一個人住?”

“對。”

“你媽和蕭若呢?”

諶冰邊打量屋內的環境,邊問。

他注意力從木架上的一盆小多肉收回,才意識到蕭致沒回答。

蕭致站在窗口,側臉被透過的陽光照得明亮,眉眼陰影分明,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媽和蕭若——”

下一秒,蕭致笑了笑:“蕭若在國外,我媽不知道。”

“什麼意思?”

“搬家那天我媽沒來接我,我就領着蕭若走了,在王姨的一套房子裡住了兩年。升高三的暑假她過來把蕭若帶走,我一個人搬到了這裡。”

諶冰怔了幾秒,站在原地,環顧四周。

確實沒有很濃的生活氣息,甚至沒有廚臺,可以想象蕭致每頓飯都在外面吃。除了牀,洗衣機,冰箱,多餘的書桌都沒有。

就是個臨時落腳的地方。

只不過勝在乾淨,他一個人住也夠了,就在這空蕩蕩的房子住了一年。

諶冰到沙發坐下。

過了一會兒,他輕聲說:“沒事兒的。”

蕭致明白他的安慰,也說:“沒什麼。”

“你媽給你錢嗎?”

“給,不過每個月只給幾百。”

諶冰想了一會兒,擡頭直勾勾看着他:“以後不要認她了。”

“知道。”

蕭致挨着他坐下後拿起空調遙控器:“熱不熱?”

“有點熱。”

“冰箱裡我記得有水果。”他起身拉開冰箱門,站定了,“沒了。”

他回頭,發現諶冰目不轉睛盯着自己。

諶冰直言不諱地問:“你身上有錢嗎?”

蕭致:“嗯?”

“我有錢,我可以給你。”

“……”蕭致笑了笑,“不至於,高中生要是想賺錢,有很多途經。”他伸手,似乎想撓撓諶冰的頭髮,“你別爲我想太多,我一個人過得不錯。”

諶冰輕輕搭在他手背,面無表情思索半晌,憋出一句話:“以後會好的。”

蕭致不置可否,跟着他坐到了沙發,不過比諶冰隨性,脖頸枕在沙發的靠背,仰頭漫無目的盯着雪白的天花板。

他好像是在放鬆,又好像很疲憊。

就有一搭沒一搭閒聊,蕭致問:“打算報什麼大學?”

諶冰說了名字:“已經簽入學協議了。”

“首都啊?”蕭致閉上眼想了幾秒,聲音很低,“好遠。”

諶冰轉頭看他:“你呢?”

“我什麼?”

“你兩百多分能上什麼學校?”

“兩百多分,誰還上學?”但蕭致似乎也沒多考慮,閉着眼,“能上就上,不能上算了。”

“……”

他對待未來的散漫態度諶冰不敢苟同,甚至有種痛心的感覺。

他轉頭看別的地方,過了會兒悶聲道:“我記得你以前學習成績還可以。”

“是嗎,我忘了。”蕭致心不在焉,繼續上一個話題,“暑假兩個月過完,你就去首都讀書,是麼?”

諶冰:“嗯。啊?”

蕭致不知道想到什麼,自言自語似的,喉頭長長出了口氣:“算了。”

“算什麼?”

蕭致搖了搖頭,沒做答覆。

但諶冰已經品出了他話裡的意思,說:“我去讀大學,放假還是來找你玩兒。”

蕭致扯了下脣,聲音虛無縹緲:“是嗎。”

“是。”

“……”

蕭致好像沒聽進去,他肩膀的重量由沙發支撐,仰頭輕輕呼吸,鼻樑到下頜的線條清晰骨感,他閉眼好像很累似的,伸手撈了兩把,突然抓住了諶冰的手腕,帶到身旁。

猝不及防的力道,讓諶冰不得不用小臂撐住身:“怎麼了?”

“諶冰。”他喊。

“嗯?”

蕭致看着他:“你是不是在可憐我?”

“……”

諶冰好像被抽了一巴掌似的,站在原地,渾身的血液驟冷。

諶冰臉上表情一直很平淡,這時候才微微擡頭,眼角張開一線,冰碴似的眸子直勾勾盯着蕭致。

“你怎麼會這麼想?”

“……”

蕭致鬆開了手腕。

他神色狼狽,站起身,拿起鑰匙匆匆出門:“我下去買點兒東西。”

房間裡恢復安靜。

諶冰坐了半天才從這句話的打擊裡掙脫出來,他起身四處走了一圈。蕭致的牀在靠近窗戶那邊,諶冰看到枕頭底下漏出來的幾張照片。

有他的,也有蕭若的。

小時候諶冰喜歡在枕頭下壓重要的東西,蕭致還笑他說這些是幼稚的把戲。但諶冰喜歡重要的東西在咫尺之間陪伴入眠,想看時順手就能從枕頭拿出來,很有安全感,像是一直被陪伴。

他想着自己夜裡睡覺會把東西拿出來仔細看一遍,那蕭致又有多少個日夜,會獨自在漆黑的房間裡,無言地細數他曾經的記憶?

諶冰心口升起灼燒的痛感,他不着痕跡壓回照片,去趟衛生間出來還沒等到蕭致。

他站在窗口往下望。

樓底路燈下有條漆黑的身影,站在那兒,手裡夾着根菸,盯着人來人往的街道不知道在想什麼。

半晌,蕭致指間抵着菸蒂輕輕一彈,丟進垃圾桶後,往樓道里回來。

諶冰坐回沙發等他。

蕭致在玄關換鞋,手裡拎着啤酒,雪糕,還有半個西瓜。

他裝到盤子裡,放在茶几:“你渴了就吃。”

天氣熱,他T恤領口往旁邊拽,露出被曬得偏黑紅的一塊皮膚,帶着幾分野。情緒恢復了平靜,應該是特意下去透氣的。

諶冰看他幾眼,拿了塊西瓜慢慢地吃。

房間內,只能聽到空調的“嗡嗡嗡”的聲音。諶冰拉了拉T恤領口,露出白皙清瘦的鎖骨,找把扇子還不住扇風。

現在快下午四點。

蕭致看了看手機,問他:“你幾點回去?”

諶冰還沒想到這個:“嗯?”

“回去晚了不安全,路上挺遠的。”

“不着急,”諶冰說,“我再坐會兒。”

“吃了晚飯再走?”

出乎意料,諶冰乾脆道:“行。”

“要是晚了——”

“晚了就不走了。”

“……”

蕭致指尖按着手機屏幕沒再說什麼,半晌,說:“我上個鐘。你自己隨便玩會兒。”

諶冰搭着沙發的把手,繼續吃西瓜,將額頭的發縷撩起來,轉目看蕭致在幹什麼。

他似乎登錄了什麼軟件,接着進了遊戲。

響起廝殺的聲音。

諶冰幾乎不打遊戲,所以沒打算看,託着西瓜半枕着頭吹風,覺得消去了夏天的暑氣。

蕭致那邊打的挺激烈,但他臉上一直沒什麼表情,眼皮半垂着,例行公事一般毫無波瀾。

諶冰沒忍住靠近他身旁。

他身上有股沁人的涼意,像夏天站在古井水旁。剛靠近,蕭致手指頓了頓,沒擡頭接着打。

片刻,諶冰問:“你屏幕怎麼一直暗?”

蕭致脣角向內收斂,過了會兒說:“你影響我了。”

“什麼?”

“你站在我旁邊,影響到我了。”

“……”

諶冰退回沙發坐着,一條腿踩着地板,另一條腿放在沙發。適應蕭致家的環境後他姿態隨性了不少,額發被汗水打溼後露出白淨的額頭,繼續吃西瓜。

蕭致擡眸,隨即,挪開視線。

打的時間不長,蕭致放下手機:“不打了。”

諶冰拿起扇子,朝他的方向扇了兩扇。

“……”蕭致沒躲開,閉了閉眼。

諶冰好笑,接着扇。

“幹什麼?”蕭致睜開眼,漆黑的眼底被涼風吹拂,泛起漣漪。

“熱不熱?”

“還行。”

“我給你扇風。”

諶冰剛吃過西瓜,指節沾染着玫紅色的西瓜汁,呈黏膩的液體狀流下,幾乎流到白淨的手腕。但他自己沒太注意,只是不住地揮舞着扇子。

“別扇風了——”

蕭致忍無可忍抽了張溼巾紙出來,牽過他手將十根手指從指根擦拭到指尖,褪去紅膩,恢復成乾乾淨淨的模樣。

他手腕力道重,擦得極其用心。

諶冰看着,莫名回想起小時候吃東西弄髒了手,也是他拿紙巾輕輕點一點粉白的掌心,隨即將他擦拭得乾乾淨淨,維持小朋友的整潔。

換成以前,蕭致估計還得罵一句:“髒,噁心死了。”

“……”

擦完,手腕被他摩擦的熱度褪去,泛起一片羽毛落時的燒紅。

諶冰收手,擡眼和他對視。

蕭致丟掉溼巾紙,渾不在意,但意識到自己的條件反射時,他怔了一秒。

照顧諶冰,好像刻在了他的DNA裡。

開着空調,向陽的房間依然燥熱。

諶冰轉頭看另一側,避開了和蕭致的目光對視。

快六點,蕭致招呼:“走,出去吃飯。”

這種地方跟諶冰住的市中心不同,出門的高級餐廳吃麪都得搖號排隊,這裡白天那些空蕩蕩的飯店全開門了,塑料布底下是五顏六色的“大排檔”,在黑暗中花枝招展,還有穿得特別漂亮的老闆娘。

天氣熱,客人坐路邊吃飯,旁邊是幾把直徑快一米的大風扇,熱火朝天熱氣騰騰。

充滿人情味。

“想吃什麼?”蕭致問。

無外乎燒烤,烤串,火鍋,串串,還有旁邊顛鍋炒田螺的。

諶冰看了一圈,覺得七嘴八舌吵得耳朵疼,但又覺得熱鬧:“那邊有家小龍蝦。”

“走吧。”

進店後蕭致壓着菜單一角遞給諶冰。

蒜香,五香,麻辣,爆辣。

換成諶冰跟爸媽出去吃飯,肯定會選味道最輕那種。他看了一遍,在蕭致面前非常容易叛逆:“我要爆辣。”

“……”

蕭致垂眼盯着菜單,想說什麼,但舔了下脣沒說,招呼老闆娘過來:“一斤爆辣,一斤麻辣,一斤蒜香。”

“還需要配菜嗎?”

“加土豆和藕片,炒田螺來一份,烤肉和蹄筋兩把。”

“喝什麼?”

蕭致擡眼:“喝什麼?”

諶冰從高考後到現在就沒放鬆過,到這兒了才感覺骨骼裡癢酥酥的,忍不住想挑戰些別的:“啤酒。”

蕭致再看了他一眼,但也沒多說:“拿四瓶。”

等老闆走遠,蕭致才朝他挑了挑眉:“你現在挺野啊?”

“……”

不知道的還以爲諶冰這三年什麼都玩開了。

諶冰不好糾正他其實自己算頭一回,單純想放飛自我,抿脣道:“只能喝一點兒。”

蕭致擡眼,漆黑的眸子,裡面全是諶冰:“還謙虛?其實你會喝酒也不錯,我們今晚正好碰一碰。”

“……”

現在應該挺厲害。

但諶冰真的不行。

但諶冰越說不行,蕭致越覺得自己很行,就特別有意思。

諶冰好笑,拿了個酒杯放在桌面。

啤酒和菜全上來。

諶冰戴上塑料手套拿爆辣龍蝦剝殼,剝好了,若無其事往嘴裡送。

蕭致端了杯酒,直勾勾看他:“我記得你以前不吃辣。”

“……”

諶冰剛吃還不覺得辣,片刻,端起啤酒解辣。

他當了十幾年的好孩子,在許蓉和諶重華跟前好好學習,什麼都有他們準備好,喝口湯都是吹涼的,只有在蕭致跟前才覺得無拘無束,才覺得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

精釀啤酒帶着小麥的苦味,味道烈,比普通啤酒度數高,好這口的會很喜歡。剛刺激開味蕾,龍蝦肉的辣味開始回甘。

蕭致單手架着酒杯,沒說話,繼續看諶冰。 щшш ◆тTk Λn ◆C 〇

諶冰吃完沒半分鐘,拉開椅子起身:“我找瓶牛奶。”

“……”

蕭致笑了:“還是以前那點兒出息。嚇我一跳。”

“……”

他輕車熟路到裡間拉開冰箱找了瓶酸奶,特意帶乳酸菌那種,遞給諶冰。

諶冰開始一言不發地喝奶。

蕭致給他剝蝦殼,剝好了堆他碗裡:“你吃。”

“別幫我。我自己來。”

“行,不幫你。”

蕭致開了瓶冰啤酒,倒杯子裡一杯一杯地喝。

周圍路燈一顆一顆升起,橙黃的光跟火球似的,一半一半地映亮街道,底下的人全都是熱火朝天的笑臉。

諶冰手懶洋洋地搭着椅子的沉棕把手,剛好喝完兩杯啤酒,眼底昏昏沉沉的,直視蕭致。

他眼裡像有很多話說。

“怎麼了?”蕭致問。

諶冰腦海裡的東西不住往外涌:“你說,你爲什麼不來找我?”

“嗯?”

“三年,你怎麼不來找我?”

“……”

蕭致將剝完的蝦殼丟到一旁,抽了張乾淨紙巾擦手,垂着眼說:“我來找過你。”

諶冰抿脣:“我不信。”

“你17歲生日那束花,我送的。”

諶冰想了幾秒:“你送的?”

“嗯。還看你丟垃圾桶了。”蕭致聲音風輕雲淡。

“……”仔細回想,似乎有這件事。但沒蕭致說的這麼冷漠無情:“我以爲是某個女生送的,我媽看見要問我有沒有談戀愛,覺得煩,我就扔了。”

蕭致擦拭手指的動作停下。

“是嗎?”

諶冰半垂着眼皮,反問他:“在你眼裡,我心一直這麼狠?”

像一道驚雷落下來。

蕭致怔了半晌,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諶冰這會兒是喝高了,什麼話都往外說:“你問我是不是可憐你,你說,我是可憐你麼?”

“……”

蕭致擦拭指尖最後一絲油污。

“我從來沒有可憐這種感情,下午聽見你說那句話我還生氣,但我忍着沒懟你。”諶冰現在喝多了開始算賬了,“我是覺得,”他喉間的字眼婉轉,來來回回,一字一句都極其吃力,“我是覺得,覺得……

心疼,你懂嗎?”

說完諶冰真來氣了,皺眉半晌不說話。

但他明明表現得相當煩躁,蕭致還笑了。

諶冰:“你笑什麼?很好笑嗎?”

“不是。”

蕭致心裡有塊地方軟下去:“不是好笑。”

“那你還笑?”

“……”

初中諶冰咬過沾酒的筷頭,醉了後黏蕭致懷裡說想看喜羊羊,那是他三年級後爸媽就禁止他看的動畫片。

他是醉了吐真言,性格也原形畢露。

蕭致做了個封口的手勢:“我不笑了。”

諶冰直勾勾盯着他,被酒糟紅的脣抿成一條線,眼尾窄,十分賭氣。

蕭致心都要化了:“我不是沒笑嗎?”

“你沒笑,但你很煩。”

“嗯。”

“真他媽煩。”諶冰是真煩上了。

蕭致給他剝蝦,遞過去:“不生氣了,吃點兒東西。”

諶冰學他的腔調:“你可憐我?”

“……”

怎麼會這樣呢。生氣的人能這麼可愛?

蕭致在心裡輕輕嘆了聲氣,思緒漫無目的。

諶冰是他這輩子最喜歡的人,沒有之一。他真的招人喜歡,招他入迷。

蕭致在諶冰搖搖欲墜時起身,輕輕攬過他腰,說:“吃好了?”

“別管我。”

“該回去了。”

“……”諶冰推開他,自己站起來,“我能走。”

街道夜風茫茫,被燒烤店抽風油煙機的風一吹,散得隱隱綽綽什麼都看不清,只有風纏着手腕格外地涼。

諶冰在路口蹲了會兒,克服那陣醉酒後的頭暈目眩後,剛支起長腿,肩頭抵在了蕭致懷裡。

“你喝醉了。”

“……”諶冰有自我意識,皺了下眉,重重地握住蕭致的手腕。

“你媽要是知道我帶你喝酒,指不定怎麼說我。”蕭致站在一兩步外,眉眼涼涼的,不知道想到什麼。

諶冰反駁:“我又不是小孩子。”

蕭致笑了笑:“嗯,冰冰十八歲了,可以自己喝酒。”

諶冰就很煩,擰着他瘦削的手腕,也不知道在煩什麼:“我現在都這麼生氣了你還逗我!”

“……”

特別像小時候,生氣了全世界都得圍着他轉,蕭致尤其要圍着他轉,呼吸對不上小朋友的頻率都要被委屈兇狠地指責幾句。

蕭致挺耐心地看他,莫名想起另一個自己說的話。

【他很久沒被你抱了,他很想你抱他。】

蕭致往前一步,張開雙臂,將他抱進了懷裡。

諶冰先還挺煩的,冷冷說了幾句放開我,意識到蕭致不放後,下頜抵着他肩頭,開始認命地昏昏欲睡。

小朋友是這樣的,討厭從來都沒長性。

扶他走到樓道,諶冰似乎又開始發脾氣,推搡着蕭致雙雙往樓梯下走。蕭致單手撐着牆,腿半折抵住了諶冰的腿,靠近時氣息渡送,極近的距離,直勾勾和諶冰直視。

諶冰的呼吸帶着冰涼的醉意,很撓人,尤其在盛夏,簡直像塊冰鎮後的雪糕想讓人一口吃掉。

他膚色白淨,冰碴似的眼底染着醉意,脣瓣還呼出涼涼的氣兒。

蕭致心跳漏了幾拍,靠近,半側過臉。

諶冰直勾勾盯他:“幹什麼?”

冷冰冰的聲音。

很敗興。

但蕭致呼吸發燙,心口甚至微微刺痛:“能不能親?”

諶冰靜了兩秒,似乎不知道怎麼應對。

蕭致喉頭壓緊,試探性地輕緩地覆上他柔軟的脣,涼絲絲的,帶着酒精刺激後引人發狂的味道。

他緩慢地貼近脣,諶冰似乎意識到了,微微睜眼,有點兒緊張,僵硬的脊樑慢慢貼上了牆壁。

蕭致恨不得繼續往下親,親得他氣喘吁吁,將他拆吃入腹,不斷向內索取。

但此時此刻,諶冰有點兒迷茫地看着他,知道蕭致的行爲,沒有躲開,但也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意願。

蕭致只是輕輕地吻了吻,貼着,不帶什麼欲情,只有滿滿的珍惜,滿溢出來的喜歡。

他蜻蜓點水地親了親諶冰,隨即,放開。

諶冰接下來的一路都沒說話,被他牽着手腕,低頭上樓,耳背有着莫名的熱意。

諶冰回去就躺牀,也不知道是在躲,還是喝醉了單純地困,他拍了拍蕭致的被子,閉上了雙眼。

牀前的身影拿着飲料打算讓諶冰醒醒酒,不過看到他已經入睡,蕭致眼底情緒深重,看了許久……

蕭致睡在諶冰旁邊,做了一晚上的噩夢。

他夢到深夜十二點無家可歸,牽着蕭若站在街頭,不知道該去什麼地方;他夢到燥熱的夏夜,他跟在疾馳而去的車輛後追逐,聽到蕭若尖銳的叫聲,哭着拍打窗戶……

他夢到自己一個人在荒原走路,東南西北,無論哪一頭都沒有盡頭,沒有歸宿。

但是,當蕭致額頭滿是冷汗地醒來,漆黑裡諶冰躺在他身旁,睡相不老實,手裡亂七八糟攥着空調被,腿甚至快架到他腰上——

這不是夢,所有的溫度,都是真的。

——他失去的一切,在黎明前,全部歸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