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護士的強硬要求下,歐陽被迫放下電腦躺在牀上休息,可是身上的疼痛卻折磨得她無論如何都不能入睡。
精神已經極度疲憊,大腦卻還很清醒,歐陽睜着一雙血紅的瞳孔,用秒計數着剩下的時光。
摸到牀頭手機的時候,歐陽翻翻通話記錄,全是她和楚曦的。她想撥個電話過去給問問楚曦在哪兒,轉念一想又何必呢?楚曦肯定還在爲了那最後一絲希望而四處奔波。他已經很累了,卻依舊拖着疲憊的身軀爲她四處奮戰,每次和她通電話都在強抑着心中的悲傷。
歐陽多麼希望楚曦可以停下來,坐在她的病牀邊和她安靜地說一會兒話,陪她度過生命中最後的時光。
在她渾身出血、臟器破裂之前,她可以注射一支凝血酶,握着楚曦溫暖寬厚的手掌,沒有痛苦地死去。
或許知道生命無多會讓人變得任性自私,歐陽握着手機躊躇了幾分鐘,最終還是撥通了楚曦的電話。
“喂,你在哪裡?”
楚曦和cris在醫院門口下了車,他正要去icu看她,沒想到歐陽竟這麼心有靈犀地打來了電話。楚曦接到cris教授後心情晴朗了許多,用難得輕快的語調說道:“我在醫院門口,馬上就來看你。我還給你準備了一個驚喜,你可以期待一下。”
生病真的會讓人大腦變得遲鈍,歐陽暗自思量了一番,卻想不出什麼對於現在她可以稱得上是“驚喜”。
“好,”饒是如此,歐陽還是打起精神,儘量用好奇的語調說道:“到底是什麼啊?真的非常期待。”
楚曦放下電話後和cris教授直奔icu病房,他輕輕地敲響了房門,在聽到歐陽一聲“進來”之後,cris很有童心地藏在了門後,示意楚曦先進去。
楚曦走進了房間,歐陽卻平躺在牀上一動不動,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掙扎着起身看他,甚至連剛纔的一聲“進來”都顯得有氣無力。
楚曦眼底深藏一抹無法承載的悲慟,不難猜到,歐陽的病情已經再度惡化。
他走到歐陽的病牀邊,用力搓了搓臉上僵硬的笑肌。待臉上的神色稍顯輕快,楚曦唯恐驚動似的撩開歐陽的被角,想要看她一眼,卻見歐陽側臥背對着他,只留給他一個冷冷的背影。
“歐陽,有人來看你了,你猜猜是誰?”楚曦輕聲地和歐陽說着話。
歐陽背對着楚曦悶悶地出聲:“我在國內沒有什麼朋友,總不能是左狸吧?”說出最不靠譜地猜想之後,歐陽反倒先笑了,“還是蘇準?”
“surprise!”老頭忽然跳了出來,用他那頑皮而略顯誇張的風格道,“imissyousomuch!”
在聽到cris聲音的時候,歐陽脊背微微一僵。猝不及防之下,這熟悉的聲音就這樣砸在了她心頭的柔軟上!她幾乎是立刻轉過身來擡頭朝着門口的方向看去,在看到那個老頭在門口朝她做了個鬼臉的時候,歐陽的震驚無以言表:“cris!你怎麼來中國了!”
她根本就沒有想過,在臨死之前還能再見到授業恩師一面,四年前不辭而別離開伯克利,她最對不起的人就是cris。讓人唏噓的是,時隔四年他們師徒重逢,竟然是這樣一幅場景。
當歐陽轉過身來的時候,她想要隱藏的血紅瞳孔自然也就沒有一絲防備地暴露在兩人的視線之下。楚曦早已將歐陽的病情告知了cris,所以他們兩人臉上均沒有多少震驚的神色。
cris走到歐陽的牀邊,親自查看她症狀,“天哪,病魔到底把你折磨成什麼樣了,我希望我來得並不算晚!”
cris在歐陽心中地位和父親等同,在失去了親人之後,她很少對別人產生這種依賴的情緒。在看到cris的瞬間,歐陽像是受到欺負的女兒終於找到了傾訴的對象,心裡的沉重和苦悶一下子都宣泄了出來!
cris皺着眉頭查看了歐陽的血液化驗報告,她身體裡的病毒數量真是不容樂觀,在看到垃圾桶裡的咖啡樣吐血之後,老頭皺着眉頭,一面揪着稀疏的鬍子一面開始糾結。
“cris教授,歐陽的情況如何?”看到cris的表情,楚曦壓着一顆惴惴的心,試探着開口問道。他的全部希望都寄託在cris的身上,而cris的一句話,直接間接地決定了兩個人的生死。
cris沒有回答楚曦的問題,他挨着歐陽的牀邊坐下,溫和地對歐陽開口:“把你的手伸出來。”
她依言將纖細的胳膊遞到cris面前,cris捲起歐陽的袖子,卻在她的皮膚下面看到了紫紅色的小血斑。cris心中一驚,他伸手在歐陽的皮膚表層摩挲了一下,還好,並沒有脫落皮膚的碎屑。
“情況不太樂觀吧。”歐陽慢慢地將手從cris手中抽了回來,“我的情況我心裡有數的。”
看到cris的表情,不等cris安慰她,她反倒先開口勸慰cris。
“病程到了我這種程度,應該是中期了,臟器都受到了病毒的破壞,除非奇蹟發生……”歐陽苦笑一聲,“不然回天乏術。”
cris伸手撫摸着歐陽的額頭,“親愛的,有時候你總是把事情往壞處想,這太悲觀了。雖然奇蹟不符合邏輯,但是人生偶爾也要相信奇蹟的存在。”
“cris,”歐陽忍受着忽然傳來嘔血的衝動,她伸手握住cris的手,又將目光看向楚曦:“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時有你和楚曦的陪伴,我已經足夠幸福。”
“謝謝你,給了我如同父親般的關懷,也要謝謝楚曦,讓我體會到愛與被愛的溫暖。正是因爲有你們,我這一生纔不至於蒼白到只有科研成果和實驗數據。我想試着做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只可惜……明白得太晚了。”歐陽一口氣將壓在心裡的話全部說了出來,雖然飽受痛苦的折磨,心裡卻終於放下了擔子,一片輕鬆。
“我也很想相信奇蹟,可是我的運氣向來不是很好,不知道那10%的概率會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歐陽嚅動着蒼白的雙脣緩緩開口,神態平和且從容:“所以,請你們不要去捕捉那些虛無縹緲的希望了,最後的時間,我想你們守在我身邊。”
“這是什麼意思?”楚曦抓住關鍵詞敏捷地發問,“10%的概率指什麼?”
“有些人因爲某些不知名的原因,很難感染這類病毒,比如說你,而更多的人則很容易被這類病毒打倒。一般來說,患上病毒之後,會經歷三個病程。潛伏期過後病症初起,病人會表現出發燒、嘔吐的症狀,在這一階段極容易被誤診。到了病程中期,也就是歐陽現在的這個階段,會出現嘔血、臟器破裂、體表體外出血的症狀。如果不幸病症發展到了晚期,那麼鮮血將從病人皮膚表面的血孔上滲出,皮膚也會像融化似的,一搓就破。那時候內臟會和血液一同從體內嘔出來,死亡無可避免。”
楚曦認真地聽着cris說的每一個字,這些切實關係到歐陽生死。
“但是,在病程中晚期的時候,病人通常會過一道生死坎。當病人的肌膚開始出血表皮的碎屑和脫落的時候,意味着病程開始從中期向晚期轉變了。而在這一變化的過程中,有10%的人會奇蹟般的痊癒,剩下90%直接死亡。”
楚曦明白了cris的意思:“所以,歐陽就是處於轉變的前夕嗎?”
“是的,如果她運氣足夠好的話,就可以擺脫病毒的困擾。但問題在於,這10%的概率是不可控的,我們只能把選擇權交給上帝。”說着cris在胸前圈了個十字,虔誠地爲歐陽祈禱:“願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楚曦無可奈何地將視線轉向歐陽,這個人自始至終都是這樣,所有的擔子一肩扛,從不肯把壓力和痛苦與別人共擔。他知道這是歐陽可貴的品德,但是他不希望歐陽這麼辛苦。
“我可以負責楚氏醫藥公司的疫苗研發工作,”cris繼續接口道:“但是開發疫苗對歐陽的病情無益,我這麼做只能阻止病魔奪去更多人的生命。”
楚曦微不可查地頷首,若是能夠將疫苗研發成功固然功德一件,可是他的歐陽誰去救?
“剩下的時間多陪陪她。”cris拍拍楚曦的肩膀,“不要留下遺憾。”
是的,他們之前明明有很多時間,卻總是忙着各自的事業,外出遊玩的計劃都是一拖再拖。而當意外來臨的時,他們纔開始後悔,爲什麼當初可供追思的回憶會那麼少?
人的一生如此短暫,意外的疾病或悲慘的事故均可在瞬間奪去人的生命,不少人憧憬着虛無縹緲的明天。可是明天到底在哪兒,今天和明天之間永遠隔着一天。
“cris,有件事情我一定要和你說對不起。”歐陽拉着恩師的手:“當初從伯克利退學並非我的本意,是midas假借我的名義辦理的退學手續。”
“在我心裡,您一直是我最尊敬的老師。”
難忘當初在伯克利求學的日日夜夜,是cris給予了她無私的關懷與殷切的指導。他不但將生平所學傾囊相授,更是將她當成女兒般對待。若說四年前她對不起誰,cris肯定是其中一個。
雖然不是她的本意,但她總是在辜負別人。
“我知道,”cris反握住歐陽的手,“在我心裡,你也一直是最優秀的學生,無人可以取代。”他用寬厚慈祥的目光看着她,雖然沒有挑明說,但歐陽在他心裡早已不止是學生,她的存在意味着更多。
歐陽不知道的是,在三年前伯克利博士畢業論文的答辯會上,老頭等了她多久。雖然cris知道歐陽已經遞交了退學申請,可是他內心深處還是執着地相信歐陽會回來。那是他最值得驕傲的學生,他想親眼看着她通過畢業答辯,給她頒發博士學位證,然後在她的畢業典禮上,以親人的身份代替她的父母出席。
“哦,我甚至想不到要問她什麼問題。”老頭困惱地在筆記本上寫下幾個問題,又很快用簽字筆劃掉,“這些問題對於歐陽來說都太簡單了。”
他一面興致勃勃地說着,一面和周圍兩三個同事商討,歐陽出現時他們要怎樣刁鑽地發問?
“cris教授,您那麼確定她會回來參加博士答辯嗎?就算她能夠回來,按照流程她也是無法取得博士學位的。”
聞言老頭大爲不悅,吹鬍子瞪眼地把簽字筆往桌上一拍:“歐陽早在博士一年級就已經提交了這篇論文了,你看看她寫的論文,其他人寫的水平和她能比嗎!這樣的人才難道稀罕一張學位證書?”
“只要她回來,我覺得伯克利甚至應該破格授予她副教授的稱號。”他如是說道。
見cris教授如此表態,別人也不敢多說什麼了。老頭就是偏心,就偏心歐陽一個人。
直到別人的博士論文答辯都陸續結束,歐陽還是沒有來。整棟大樓人去樓空,只有cris還在那裡等。
他在會議室裡坐了許久,將歐陽的論文翻了又翻,一個人自言自語地道:“歐陽的論文怎麼就能寫得邏輯這麼嚴密呢,讓人完全挑不出刺來,不愧是我最優秀的弟子。”空蕩的會議室裡只有回聲在應和。
直到會議室要關門熄燈的時候,纔有人過來勸說:“cris教授,歐陽不會來了,您還是早點回去吧。”
燈光自上而下打在cris的身上,在桌面上留下一個老人略顯落寞的投影。
他黯然拿着歐陽的論文起身,緩緩地朝着門口走去。
這一刻他不是伯克利的學術泰斗,不是醫藥領域的絕對權威,只是一個等待孩子回家希望卻落空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