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悔第一次見到牛畢畢本人, 是他剛入H大的第七天。那時候還在軍訓,清一色的迷彩服讓他可以很好的將自己僞裝起來,所以他在食堂看到牛畢畢的時候, 她卻沒有發現他。
那時候的她身邊圍繞着一羣嘰嘰喳喳的女人, 不知在說些什麼, 總之在鬧哄哄的食堂裡, 他聽得最清晰的就是她的大笑聲。
他看到她整個眉眼都在笑, 神采飛揚的模樣彷彿從來都生活在陽光底下,從沒見識過陰雨天氣。和之前那些照片給他的印象一樣,卻又不盡相同。
後來他時常會跟蹤她, 隨身帶着相機滿校園地捕捉她的身影,只因他很早前就有過收藏她照片的習慣。他把它們全部藏在一個小屋裡, 用窗簾隔絕陽光, 門緊緊地上着鎖, 即便天晴日朗,那間房子裡總是陰暗無比。
那是他陰暗內心的唯一領地, 直到那年前被畢芸發覺。
牛畢畢打了個冷顫,望着貼滿她大大小小照片的四面牆壁,又看了一眼房中唯一一盞昏暗幽黃的燈光,有種身陷牢籠危機重重的錯覺。
“這些照片你從哪裡弄來的?”她從小到大的照片都有,連她自己也沒能保存得這麼齊全, 並且其中有些照片,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何時拍過。
“有的從爸媽那裡偷來複印, 有的是我自己偷拍的。”楊悔聳肩供認不諱。
“你是變態啊?!”她怒視他, “沒事收集我的照片幹什麼?”
“因爲恨你啊。”本以爲會很難啓齒的話語, 此刻被他輕鬆的吐出來,或許是真的不再介意了, “你還不知道,這些照片我每張複印三張,一張貼在牆上,一張扔進馬桶,一張被我撕爛。”
“……”牛畢畢又氣又囧,換做任何人被這麼對待都會生氣,囧的是這傢伙惡毒起來也這麼小孩子氣。
不過,照這麼說來,她是不是還應該慶幸他只是找人小小的教訓了自己一下,而沒有真正的把自己扔進馬桶?
回憶往事的時候,楊悔也冷汗泠泠,那時候的他幾乎可以用入了魔障來形容,但除了用這樣的方法泄憤,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去減輕心中魔障。
牛畢畢突然想到,“你爲什麼恨我?”
是了,爲什麼要恨她?因爲她搶走了他僅剩的親情?但這親情原本就是該屬於她的,之所以會加居於他身上,只不過是因爲她不在了的緣故。楊悔原先是這麼想的,正因爲連埋怨和反對都沒有資格,所以年少的他纔會將之歸爲“恨”吧。
但是現在,似乎又有什麼不一樣了。或許是從他不知不覺被她吸引的那一刻起,到後來犯錯之後畢芸被迫作出選擇。
或許那個時候起,在畢芸的心目中,他的陰暗原形已經畢露,她有很多理由可以收回施捨給他的親情,放棄他,用以保護她這麼多年來心心念唸的女兒,但她沒有。
他從沒想過,畢芸會對畢畢說出那些傷害的話,用傷害她的方式讓她遠離自己,這樣的結果無疑是兩敗俱傷。
“你發什麼愣?”牛畢畢有點不爽地用手在他眼前搖來搖去。
“……”楊悔回過神來,愕然望了她片刻,突然覺得往事多說無益,很多事其實他和她心裡都清楚,只是不願啓齒也無法啓齒。
“問你呢,你爲什麼恨我?以前我可沒得罪過你!”牛畢畢似笑非笑。
楊悔默然,突然嘴角一抽,臉色怪異地開口,“誰讓你打我!我打不過你只能找幫手報仇了……不過我沒想到周文景下手那麼狠,對不起了,姐。”
“其實也沒有多狠……”提起那件事,牛畢畢胸口依然悶悶的,“不過,我好像是前不久纔跟你有來往啊,以前雖然在同一個學校,但是我從來沒見過你,又怎麼會打你?!”她嫉妒懷疑地冷哼,“再說了,我讀書的時候可是個淑女!”
“淑女個屁!”楊悔憶及慘事,忍不住直接破口大罵,“你還記不記得了?我大一你大二那年,有個人一直跟蹤你?”
“?”牛畢畢皺眉想了想,然後用力點頭,“想起來了,當時是有那麼一個學校的八卦記者,老是自以爲神不知鬼不覺,其實樣子鬼鬼祟祟地一直跟着我,我煩得不行,就揪出他揍了幾回,不過後來想想我還是挺佩服他的,怎麼揍都揍不走,很少看見像他這樣‘二’得這麼勇往直前的孩子了!”
“你才二,你全家都二!”
“……”牛畢畢一臉黑線,“難道那個人是你?”
“你說呢。”
“……好吧。我們之間的恩怨一筆勾銷,以後都不許再尋仇!來拉鉤!”牛畢畢偷偷擦汗,趕緊拉鉤敲定,免得楊悔還覺得不解氣。當年那個被他當成學校八卦小記的傢伙確實挺慘的,因爲剛好趕上她大學初戀的那個女生新交了女朋友,很多人都來問她的感想,她早就煩躁得想殺人了。
楊悔斜着眼睛,哼了兩聲,還是慢吞吞地伸出小指和她拉了鉤。
與此同時的醫院裡,張小俠正急得火燒火燎地開着車往回趕,越下越大的雨水打在車窗上,夜深人靜,他加大油門用最快的速度到了樓上,打開牛畢畢家的門。
裡面空無一人,找了一圈,竟然連尿布俠也不在。楊悔會帶着畢畢去哪裡呢?他在腦子裡迅速思考。關於楊悔的資料,他了解得並不多,連他的住址在哪裡都不知道。況且狡兔尚且三窟,像楊悔這樣的公子哥,可以供他幹壞事的地方何止三處。
思考了很久,張小俠終於冷靜下來,他想到一個人:楊成林。知子莫若父,他一定知道楊悔現在的哪裡,但問題是三更半夜要怎麼聯繫到他?
閉着雙目,他努力讓自己不要想太多,用平緩的心境仔細思考以往的細節。慢慢的,他突然想起曾經在畢畢那裡見過一張名片,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楊悔的養父母,其實就是畢畢的親生父母,所以聽說那張名片是楊悔爸爸的,只草草看了一眼,就被畢畢隨手收到了某個地方,現在應該還在這間屋子裡纔是。想到這裡,張小俠便開始滿屋子地翻找起來。
自他和牛畢畢在一起之後,他呆在這裡的時間甚至比呆在隔壁自己家裡的時間還多,所以對這裡的一物一什和她的習慣都十分清楚。很快,他就從她房間抽屜裡的一個紙盒內找到了那張名片。
伸手拿起名片,照着名片上的聯繫方式給楊成林打了電話,幸運的是楊成林深夜裡也沒有關機。冷靜下來把所有的情況,用最簡潔的語言交待清楚,也說完了自己的猜想和顧忌,然後問他知不知道楊悔會在哪裡。
楊成林在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最後說讓他稍安勿躁,他找人查清楚之後就電話通知他。
也只能這樣了。
張小俠掛了電話,有些頹然地坐在桌旁的椅子上,突然無比後悔自己的自作主張。如果那天沒有操之過急,用極端的方法去逼她,那麼今晚她應該和他在一起,有他在,絕對不會讓楊悔再傷她一絲一毫!
默然着將名片重新放回盒子裡的時候,張小俠看到其中有一個四方形的小記事本看起來十分眼熟。仔細想了想,記起那是剛剛重遇畢畢不久,她還沒發現他就是她小時玩伴的時候。似乎那個時候,她已經先對“張醫生”芳心暗許了,而這個記事本就是用來記錄“張醫生”的。
她額頭受傷的那晚,他第一次走進來,在沙發上看到這個記事本。也因爲看到了記事本上的內容,他纔有勇氣再一次向她靠近。即便當時內心對她仍然恐懼,卻也敵不過她對他的吸引,他曾在心底慶幸那晚自己走了進來,才這樣一直走進了她的世界。
記事本上記錄得很隨意,字體時大時小,有時候還是圖文結合,伴隨着一張張情緒分明的臉。張小俠翻開它的時候,即便此刻心情沉重,嘴角還是帶上了些微溫暖的笑意。
潦草卻有力的筆跡是牛畢畢特有的,雖然不算好看,但字裡彷彿力透紙背的力量,卻和她的性格十分吻合。
她是不會輕易被打倒的,張小俠緊握着記事本,突然十分篤定。
楊悔微微轉頭,瞟見牛畢畢正低着頭,額發將雙目遮擋,整個人處於燈光的陰影當中,看不真切她真實的情緒。
“對不起。”楊悔又一次這樣說。他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明知這句話對她來說於事無補。從前的他,從來不認爲自己有錯,也絕不會輕易說出這個三個字。但,自她突然從他的世界消失之後起,他便迫切地想對她說出這句話。
其實歸根究底孰對孰錯已經很難分清了,於是糾結誰對誰錯,不如干脆一點:他原本就是多餘的一個人,如果他抽身離開,一切就會簡而化之,不管是對畢畢,還是對養大他的父母,都好。
他已經把所有一切,包括他的決定和盤托出,接下來就只等牛畢畢的意見了。
她現在知道了,她的親生父母其實是愛她的,即便這愛太過自私而且不堪一擊,但終究還是愛着她的。就像她小時,最絕望的時刻所要求的,她僅僅希望媽媽還記得她,記得世上還有她這麼一個女兒。
她要的從來就不多,尤其當她認爲自己極其卑微的時候。似乎一直以來,左右她的心情,讓她拼命逃避的,只是一種渺小卑微的情緒。
那時畢芸在她重傷時所說的話,讓她覺得原來自己在她心裡如此卑微,甚至不如一粒小小的塵埃。
“楊悔,你真的覺得……”雙手緊握,牛畢畢終於慢慢開口,“你真的覺得,多餘的那個人是你?”
“難道不是?”楊悔黯然垂下雙眸,“如果沒有我,你和爸爸媽媽一家三口……”
“就算沒有你,我也不會和他們在一起!”她突然擡頭,聲音迅速而且堅定,“對於我來說,血緣關係早就不再重要。我從小到大一直過得很幸福,遠比你——要幸福!”說到最後她擡手直指楊悔,聲音幾乎是一字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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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悔吃驚地看着她,嘴脣微張,卻無法辯駁。他還記得他所收集的那麼多張照片上,她燦爛得好似永遠不會有陰雨天氣的笑容。而他……
不知怎麼的,他鼻子酸酸的,好似年少時手受的委屈一齊上涌,即便他早就習慣,也早就忘了眼淚的滋味,可他突然抑制不住想哭。
酸楚卡在喉嚨之中的時候,目光卻瞟見面前的牛畢畢突然釋然一笑,彷彿突然想通了很多事件,彷彿心中大石終於落地。
“其實沒有誰是多餘的,我和你都有真心愛我們、我們也愛的人。”她咧嘴微笑起來,“所以楊悔,這件事便到此爲止,你也不要說什麼離開的傻話,這不能解決一切問題。就算他們是我的親生父母,但他們愛你早就超過我了;而我也一樣,我愛牛爸爸和爺爺,也遠勝愛他們。”
“但是……”
“請你轉告他們,因爲我而忽略你的這種舉動,真的,很—愚—蠢——!”可能人性總是以爲得不到的那個才最好,所以往往忽略了身邊同樣重要的人,其實珍惜在自己身邊的人,纔是最明智的。
有門鎖轉動的聲音突然傳來,隨後門被推開,楊成林站在門口,在越開越大的門縫當中靜靜地看着自己的一對兒女。
牛畢畢和楊悔都是一愣,兩人齊齊看過去,都不知道他站在門口有多久。正集體發愣的時候,一個修長的人影從楊成林身後閃出,極速地跨步走進來,走到牛畢畢身邊不由分說地一把將她拉入懷中。
“畢畢,我們結婚吧!”然後,他會時時刻刻守在她身邊,不讓任何人有機可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