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茫茫霧海中找到一個人,哪怕以半神的靈覺,也無疑極爲艱難。
除非能如雲澈一般,將神識依附於淵塵之上。
來到數天前夢見洲“遇到”畫彩璃的位置,雲澈神識依託於淵塵,如散開的漣漪般向周圍緩慢的蔓延而去。
淵塵爲掩,雲澈這種形式的神識搜尋很難被察覺。但,暗中守護畫彩璃的人,可是劍仙畫清影。
神極境巔峰,一個雲澈從未接觸過,亦不在認知之內的境界,所以他不得不萬分的小心謹慎。
要做到足夠完備的守護,必須時刻掌控全局,最佳的方位無疑是高空之上。因而依附着雲澈神識的淵塵只浮動於一丈之內的低空之下,所遊移的速度也格外緩慢。
一天……
兩天……
三天……
終於,
雲澈眼眸睜開,放射出讓人驚懼的異芒。
彷彿一隻剛剛甦醒的惡魔,尋到了他急欲吞而噬之的獵物!
…………
哧!
劍光如虹,在昏暗的霧海掠起一道刺目的威光。
隨之,這道劍光竟如星辰般爆裂,在前方的空間刻下數十道劍痕,也將四隻從幽暗中撲來的玄獸一瞬碎成數百段。
劍影飛回少女的身後,劍身如玉,白衣如雪,未染丁點血跡。
“四十三劍……”
少女輕念着,一瞬劍意化四十三道劍痕,這足以驚豔諸世的畫面,在少女的脣間,卻滿是失落。
六個月前,她可一縷劍意化三十九道劍痕。六個月如此進境,連畫清影都爲之欣然,但她自己卻並不滿足。
玄道修爲,依然停駐於半步神滅境。
這段時間的霧海歷練,無數次的危境、險境,親身體驗的各種人性人心,讓她的氣息、眸光都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但那個太過牢固的神滅境壁壘卻沒有絲毫鬆動的跡象。
雖然父親常說,縱是天才,要突破神滅瓶頸也要數百年甚至數千年的時間。擁有神格的神子神女,被瓶頸阻隔百年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但,作爲當代四神子二神女中唯一的完美神格,她卻又是唯一一個未入神滅境之人。
若只是純粹的十九歲,她當然不會着急。但……
“姑姑,我覺得我可以繼續往更深處一些。”
畫彩璃輕語着,雖然念着“姑姑”,實則是在自語。
因爲自從她踏入霧海之後,畫清影再未迴應過她。
即使數次被狂暴的淵獸所圍攻,遍體鱗傷,即使數次被人所暗算,畫清影也從未現身過。
彷彿,她早已離開了她的身側,只餘她孤身一人面對茫茫霧海。作爲神國神女,從小被捧着長大的她無疑難以適應孤獨。但,同樣作爲神國神女,她骨子裡有着與生俱來的高貴高傲。霧海之行,有着太多人想與她同行,皆被
她遠拒。
孤寂之中,她會將自己的各種念想……喜悅、失落、接下來的目標或各種突發奇想說給姑姑聽,她知道她就在自己身邊,傾聽着她說的每一句話。
她動身,走向更深處的霧海。
渾然不知……她已被一個即將禍亂此世的惡魔所盯上。
淵塵逐漸濃郁,光線逐漸暗沉。無處不在的危險讓心魂幾乎不敢有片刻的鬆弛。所以,沒有人可以在霧海停留太過長久的時間,心魂再堅韌,也總有崩潰之時。
同樣的,霧海對心魂的淬鍊,經常會遠遠大過對玄道的催進。
畫彩璃腳步無聲,呼吸放輕,她的氣息與璃雲劍雖尚未達到完美相融,但已遠非進入霧海前可比。
層疊着重重淵塵的遙空之上,畫清影忽然目光撇動。
一個人影在緩緩走近,所去方向,正是畫彩璃所在。
他?
微微驚訝,隨之腦海中浮現這個人的名字……
麟淵界的那個……雲澈?
雲澈以神君修爲凌虐一衆神主的畫面,強如畫清影也無法不爲之驚愕,因而對他頗有印象。
而這一個偶然瞥見,不會再有交集之人,居然進入了霧海,而且是如此之深的霧海。
修爲……神主境二級,且臨近突破?
畫清影的眉梢輕微的動了動。
似乎纔過去了短短半年,他竟連跨一個大境界和近兩個小境界?
除卻特殊傳承或外力強催,如此短的時間內這般進境,在神國都是幾乎不可能之事。
不過……她並不知雲澈因玄脈層面太高,神君境的突破堪比他人神主境,神主境的突破堪比他人神滅境。否則縱然她是劍仙,也絕然無法維持平靜。
她的視線之中,雲澈的姿態與畫彩璃相近,都是腳步輕緩,氣息盡斂,霧海之中再正常不過的戒備之狀。
注意力從他身上收回,畫清影的寒眸在這時忽然一凝。
畫彩璃所在區域,遊蕩中的淵獸竟都不約而同的……臨近向畫彩璃所在的方位,彷彿是被什麼氣機所牽引一般。
她神識掃動,足有近三十之多!
且其毀滅氣息,皆是神主境後期甚至巔峰。
淵獸沒有毀滅之外的意識,這是深淵再基礎不過的常識。這些淵獸遊蕩的方向,無疑只能是危險的巧合。
隨着它們的繼續遊蕩,一個接一個……逐漸開始臨近到了危險範圍。
其中任何一隻,畫彩璃都可輕鬆應對。
但,如此距離,畫彩璃只要驚動其中任何一隻,交戰之時,必定將其他所有淵獸全部引至,到時……
畫清影沒有提醒畫彩璃,亦沒有任何舉動。
如當真如此,那對畫彩璃而言,將是真真正正的死境!
她要好好目睹畫彩璃面對死境,可以掙扎到何種地步。
這個巧合,或許會是她此次霧海之行最痛苦,也最深刻的一課!
畫彩璃清晰感知到了危險的臨近,停止了腳步,璃雲劍也無聲移至她的掌間。
驀地,她一劍刺出,一道劍芒撕開暗幕,直射百丈之外,將一隻蟄伏中的淵獸貫穿。
吼嗚!
淵獸發出一聲憤怒的嘶叫,一道黑影暴竄而出,攜着滿身暗血向畫彩璃迎面撲來。
畫彩璃凝神以對,但劍勢剛起,周圍竟同時響起十幾道來自不同淵獸的嘶叫聲。
她外釋的玄氣,將臨近的淵獸全部驚動。
毀滅慾望催動下,十幾道狂暴的氣息也同時向她撲來。
畫彩璃雙眸驟凝,理智讓她瞬間收回劍勢,準備全力遁離此地。
但這十幾只淵獸撲來的方位,竟完美的封死了她所有遁離的方向。
少女不再後退,璃雲劍輕掠,在前方劃下一道久久不散的劍痕……然後一瞬爆開如夜空熾星般的劍芒。
哧!離她最近的淵獸軀體再次被劍芒洞穿,它身形微滯,但動作卻更加的狂暴,直衝入宛若星幕一般的層層劍芒中,強橫的軀體也被層層切斷,終於在臨近至三丈之
距時絕滅了所有氣息。
也絕滅了畫彩璃三成的劍芒。
而這時,後方、左方、右方、側方……甚至上方的淵獸氣息同時撲近。
撕!
被如此之多相近境界的淵獸合圍,
璃雲劍細長而優雅,卻有着恐怖絕倫的鋒芒。如玉的劍光,在一瞬間帶起漫天飛灑的污血。
若這些只是神主境前期的淵獸,必被劍幕碎斷。但漫天污血與劍光之下,被震飛的淵獸身上佈滿着觸目驚心的溝壑,卻無法斷體。
人在霧海與淵獸交戰,本身便處在被淵塵壓制的劣勢。一劍重創震飛七隻神主巔峰的淵獸……這一幕,驚豔到足以耀世。
但後方,新的淵獸已再度撲來,讓她無法給予足夠致命的追擊,她的劍勢也隨勢而變,繞身的劍影在層疊之間,綻開了一朵分外綺麗的白玉劍蓮。
三隻淵獸的頭顱被生生絞斷,污血染於少女之身。
不知畏懼爲何物的淵獸瘋狂齊涌,兇暴的毀滅之力將劍意大衰的劍蓮摧滅,四道餘威在同一個剎那轟落於畫彩璃之身。
畫彩璃臉色微白,強行借力,閃電般傾劍撤身。
但她堪堪脫離,先前被她一劍震飛的七隻淵獸已全部重新撲至,七道殘暴寒魂的毀滅之力死死壓覆於她一人之身。竭力逃離的念想在這一刻終於被徹底掐滅。淵獸的毀滅慾望完全跟隨本能,不死不休。當速度無法擁有足夠大的優勢,強行逃離是不可能實現的謬望,反會引來
更多的淵獸。
畫彩璃目光凝寒,劍意凝心,五感瞬間一片清明,世間彷彿唯有璃雲劍的存在。
璃雲劍出,劍芒已是再無躊躇,冰冷決絕。
遙空之上,畫清影默默看着畫彩璃心境與劍勢的變化,看着她一身白裳緩緩被血跡染滿。
哧!
劍芒撕空的聲音變得格外尖銳,一隻劍痕遍體的淵獸終於被一劍斷體,爆開漫天的血雨。
與此同時,三股毀滅之力同時重擊於畫彩璃的後背。
畫彩璃軀體重震,但扭轉之時,依舊翩若白蝶,璃雲劍凌空切出一道粗重的白芒。
哧啦!!
三隻淵獸的喉骨被齊齊斬斷一半,未盡的劍威將它們的頭顱生生彎折。
雲澈在不緊不慢的靠近着。
圍攻畫彩璃的淵獸,每一隻的淵核中都寄居着他的些許意識。雖未在現場,但戰局完完整整的呈現於他的魂海之中。
好厲害的劍式和劍意,華麗優雅,卻是蘊着如此驚人的劍威,不愧是專修劍道的折天神國。
她手中的那把玉劍……便是夢見洲記憶中,夢驚蟄向他講述的,來自淨土的“璃雲劍”?
璃……雲……
……
一隻又一隻淵獸被璃雲劍斬滅,灰暗的空間與土地上,刻印着一道又一道久久不散的白色劍痕。
污血遍地,在不斷閃耀的劍芒之下,折射着二十一隻淵獸的碎體殘肢。
砰!
劍意已明顯凌亂,就連那雙星月之瞳也有了輕微的渙散。血跡在畫彩璃和身前淵獸的身上同時崩開。
淵獸攔腰而斷,少女的身形直墜而下,臉上的血色隨着她身體的下墜快速退卻。
右方和後方,又是三隻狂暴的淵獸直撲而來。
這次,畫彩璃的反應明顯遲鈍了數分,她索性視而不見,璃雲劍發出一道悽烈的劍鳴。
畫彩璃的護身玄氣被一瞬撕開,三股毀滅之力重疊轟身,璃雲劍的劍威也同時綻放於三淵獸之身。
轟!
畫彩璃意識瞬間空白,遠遠倒飛而去。璃雲劍也脫手飛出,遙遙飛墜。
她的軀體重重砸在一塊巨石之上,卻未能馬上站起。
劇痛從全身襲來,她竭力讓意識甦醒,模糊的視線中,那三隻身印恐怖傷痕的淵獸已攜着怪吼撲向於她,帶着極速迫近的死亡氣息。
她擡手,未動什麼意念,璃雲劍已自行回到了她的手中。
感知着璃雲劍的存在,畫彩璃混亂不堪的魂海之中,忽然捕捉到了一抹模糊的劍意。
她沒有起身,但攜劍的手臂已劃出一道奇詭的劍弧……霎時,無盡劍意如驟起的滄海怒濤,一瞬間瀰漫天地。
剛要出手的畫清影動作停滯。
折天……
沒有劍芒,沒有劍痕。
三隻淵獸詭異的當空而斷。
就連它們所攜的毀滅之力,也沒有引發任何的災厄爆鳴,而是近乎無聲的就此潰散。
“……”雲澈的腳步有了剎那的停頓。
畫彩璃手臂緩緩垂落,縱已全身失力,璃雲劍依舊牢牢的握於手中。
成功了……她脣瓣彎翹,露出了踏入霧海之後,最滿足,最歡欣的笑顏。雖然笑意染着污血與慘白,但依舊美的那般驚心動魄。
畫清影看着她,青眸之中溢動着太少在她眸中出現的色彩。
彩璃,你不愧是折天神國曆史最完美的神承者。我以七十七年方得折天劍意,你父神爲四百年,而你……只用了九年。
你的未來,定會……遠遠的超越於我。
少女的歡欣,很快被淵獸的嘶吼所打斷。
她的前方,又現出了兩隻淵獸的灰影。
她璃雲劍橫身,卻再難聚攏起足夠的玄氣。咬了咬脣,佈滿全身的疼痛終是讓美眸中溢出委屈的淚珠:“姑姑……快救我,嗚……我真的……沒有辦法了……”
她輕念之間,兩隻被激發毀滅慾望的淵獸已咆哮着撲來。
一縷無形劍芒聚於畫清影的指間,但卻並沒有射下……因爲一道倉促的氣息正以極快的速度直衝而至。
轟!!
一股狂暴氣流驟射而至,直撞兩隻撲向畫彩璃的淵獸,猛然爆發的玄氣將它們當空震翻,在慘叫中橫飛而去。一把釋放着奇異硃紅之芒的巨劍出現於他的手中,剎那瞬身,硃紅巨劍已狠狠轟落淵獸之身……一聲爆鳴,連她的璃雲劍都要傾盡全力纔可斬斷的淵獸之軀當空
碎斷,五臟六腑崩開漫天的碎末。
他身影再晃,已現於另一隻淵獸之側,一劍轟落。
又是一聲宛若雷霆的轟鳴,它的軀體直接被砸成四斷,向不同方向飛落而去。
快速將兩隻淵獸解決,雲澈輕呼一口氣,玄氣盡斂,然後輕飄飄的落在畫彩璃身前。
“你沒事吧……嗯?”
他看着畫彩璃,畫彩璃看着他,同時出口:“是你?”姑姑沒有出現,彷彿真的已不在身邊。脫離險境的畫彩璃精神鬆弛下來,巨大的疲憊與虛弱感讓她依舊無法起身,但還是露出一個感激的淺笑:“你居然也在霧海
……謝謝你相救。”
“不必。”雲澈搖頭:“既然是你的話,應該又是我多管閒事了。”
“欸?”畫彩璃露出明顯的訝異。
雲澈目光四顧,道:“那麼大的動靜,周圍區域的淵獸肯定都被引過來了,所以這裡應該暫時安全,可以相對安心的療傷,告辭。”
說完,雲澈直接轉身離開。
“啊?”雲澈的舉動,明顯太過偏離畫彩璃的預想,她幾乎是下意識的出口:“等一下!你……”
雲澈卻置若罔聞,很快消失於霧海之中。
畫彩璃微微發怔,隨之一聲輕語:“好怪的人。”
“居然又遇到他了,而且他剛纔的氣息……”
雲澈的腳步毫無猶豫和停留,反而越來越快,直至遠離很遠很遠……遠到足以脫離畫清影的靈覺。
“你費了那麼大的心思,用那麼不好的手段去救她,爲什麼卻又這麼匆匆離開?”黎娑不解的問着。
“因爲我要的不是‘救她’。”雲澈慢悠悠的道:“而是她‘救我’。”
“……何意?”又是黎娑一時無法理解的言語。
雲澈沒有解釋:“很快你就知道了。”
他轉身擡眸,看向灰濛濛的高空。
最讓他不得不大耗心思的反而不是畫彩璃,而是畫清影。
她所站的高度,她一生所見的風景,都是他無法想象的。希望自己接下來所做的一切,都能成功瞞過她的眼睛,以及……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