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啼哭太清脆也太突兀,讓原本根本沒有注意到她背後揹簍的樓陌卿臉色一驚,就在她掙脫他、試圖轉身離開的時候,卻被他一把緊緊扣住了肩。
“哪來的孩子?”樓陌卿的一雙眼睛似乎能吃人,緊盯着容曦,生怕錯過她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
容曦的神色之中閃過一絲慌張,轉頭瞥了一眼身後的揹簍,對孩子隱隱有些心疼和擔憂,卻因爲樓陌卿這般態度又瞬間換成一臉冷色,輕哼一聲道:“哪來的孩子,與你又有何干?難道,你連他也不想放過嗎?”
“曦兒!”樓陌卿一直努力壓抑着心底的情緒,低喝一聲,“說,這孩子你到底從哪弄來的?他是不是……”
他遲疑一下,有些猶豫,還有些驚惶,深吸一口氣,把聲音壓得低低的,“他是不是煙兒的……”
容曦下意識地轉過頭去,不看他的眼睛,喉間卻一陣哽咽,恨恨道:“樓陌卿,且不論這個孩子是不是表嫂的,今天你當真這麼多人的面,爲難一個孩子,爲難一羣手無寸鐵的無辜之人,你的心真的能安啊?你有想過,那些失去父母妻兒的人,有痛苦嗎?你就只知道自己難過,只知道要爲你的親人報仇,那他們呢!”
她突然擡手指向那些被俘的百姓,紅着眼睛一字一句咬牙道:“他們又該去找誰爲他們的親人報仇,我……”
她狠狠哽咽了一下,落下淚來,“我又該去找誰,爲閔揚報仇?”
樓陌卿霍地怔住,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眼淚從眼角滑落,順頰而下。
“樓陌卿,你口口聲聲說是爲了表嫂和孩子,可你卻沒有想過,你這麼做不是爲他們好,而是讓他們無端背上了不計其數的人命,讓他們不論生死都無法安寧!”
說罷,她狠狠地瞪了樓陌卿一眼,甩開了他的手,轉身決絕而去。
闞澤和龐平愣了一下,看了樓陌卿一眼,而後闞澤輕拍了龐平的肩,擡腳追了上去。
“容姑娘……”闞澤提氣運功,疾掠而來,終是在一個路口將她攔住,然看着容曦那雙哭紅的眼睛和一臉悲絕的神色,一時間他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半晌,他長嘆一聲,輕聲道:“容姑娘,這其中……有些誤會,殿下這其實是在做一場戲給顧修看,還望容姑娘能給殿下一個解釋的機會。”
“誤會?”容曦冷笑一聲,側身挑眉看着闞澤,一臉蔑視,“闞澤,我一直以爲你是個重情重義之人,爲了先王的一道遺命,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暗中尋找了這麼多年,可是現在看來,你確實重情,重你的愚忠之情,卻早已忘了‘義’字是怎麼寫的,你現在就是個不仁不義之人!”
“容姑娘……”闞澤頗有些無奈,心知現在容曦怒火中燒,也不想否決她惹她不悅,想了想,他道:“這件事口說無憑,也許,帶你去親眼看一看你就會明白了。”
容曦疑惑了一下,“去哪?”
闞澤垂首道:“容姑娘隨我來。”
說着,他帶頭走去,容曦遲疑了一下,跟了上去,進了一間大院子,一腳踏進去,容曦愣了一下,這裡機會全都是老弱病殘,顯然都是郢城的百姓,然後卻並沒有她想象中的屍橫滿地,反倒有一股暖熱的氣息迎面撲來。
所有人都安置了牀鋪,有棉被、有吃的喝的,屋子裡放了取暖的火爐,一旁有幾名大夫模樣的人正在給那些人看病。
見闞澤進來,那些人起身喊了聲“闞將軍”,闞澤點頭,“不用分神,做你們的事。”
容曦呆呆地看了會兒,與闞澤一起在一旁的空地上站定之後,她忍不住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闞澤道:“這些人都是城中的百姓,多是老弱病殘殿下便讓人將他們集中起來,趁着軍中無事、軍中大夫閒暇的時候,讓他們過來幫忙看看病,至於藥材城中藥鋪有的是,也就當做的接濟百姓了。”
說着,闞澤忍不住輕笑一聲,“這也算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了吧。”
容曦緊緊擰眉,微微搖了搖頭,“你帶我看這些幹什麼?難道你是想說,他雖然殺了人,可也救了人,就該扯平了?還是……”
她像是想到了什麼,自己也忍不住驚了一下,“難道表哥他沒有……”
闞澤看出她的意思,點了點頭,領着她朝外面走去,“殿下雖然因爲王妃和小公子的事情對安溪和顧修憤恨之極,在奪下安溪第一個城的時候也確曾想過要屠城以報仇泄恨,可是他終究還是沒能下得去手,倒是因此心生一計,用屠城之說來震懾安溪,讓顧修害怕。”
“可是……”容曦緊緊皺了皺眉,“我在那幾城外面明明就看到有不少屍體……”
“那些屍體都是從赤荊門回來的安溪兵將的屍體,他們一路撤退,一路留了將士守城,殿下拿下那些州城之後,便將從赤荊門回來的兵將都殺了。”他沉沉嘆了一聲,“我知道容姑娘是個心善之人,看不得死人,可是那些人……如果今日我們不殺他們,來日就是他們殺了我們,奪我樓夙州城,容姑娘,你能明白嗎?”
“我……”容曦猶豫了一下,想着方纔院子裡的和樂安寧的場景,再想想方纔自己喝罵樓陌卿時,他堅韌無奈的表情,以及提起流煙和孩子時的悲慟,她的心裡沒由來的一陣難過,喃喃道:“難道,是我誤會了他?”
說話間,她已經跟着闞澤到了一座府門前,擡眼看了看,原來是郢城總兵府。
闞澤道:“殿下是個不善解釋的人,容姑娘心裡若還有什麼疑問,倒不如親口一一問來,也許這樣能更明白些。”說着,他做了個“請”的動作。
容曦定定地看着大門,躊躇許久,想着自己要不要進去,就在這時,背後原本已經停止哭聲的孩子又哇哇啼哭起來,容曦一慌,連忙將揹簍取下來,抱出裡面的孩子,一臉疼惜地看着他撲騰着的小手,再次紅了眼睛。
闞澤看了一眼,小聲道:“容姑娘,外面冷,別凍着孩子,咱們先進去再說。”
容曦看了看孩子,終是無奈地嘆息一聲,隨着他進了總兵府,安置在一間廂房內。
孩子一直哭個不停,闞澤於心不忍,問道:“這孩子怎麼一直哭個不停?尿布不是已經換了嗎?”
容曦無奈道:“該是餓了,兩個時辰前找了位農家大嫂給餵了些奶,可是現在……”
話未說完,闞澤就感覺到有一道黑影到了門口,不由回身看了一眼,連忙行禮道:“殿下。”
容曦一愣,循聲望去,正好與樓陌卿四目相對,她下意識地看了看懷裡的孩子,退了一步。
樓陌卿面無表情,瞥了身後一眼,“大嫂,這孩子餓了,有勞你幫個忙。”
“哎……”一名年紀不大的婦人從他身後走出來,正是之前那個小女孩的母親,容曦隱隱記得當時她也抱着個孩子,而且看起來不大。
“姑娘。”婦人上前來伸出手,柔聲道:“孩子給我吧。”
容曦看了看樓陌卿,又看了看闞澤,終究還是把孩子交給了她,和她一起進了裡屋,看着她熟練地給孩子餵奶的動作,忍不住問道:“大嫂,您的孩子多大了?”
婦人道:“五個月了。”
容曦點點頭,想了想又問道:“那,外面那個人是用什麼法子讓你來給孩子餵奶的?用力什麼條件作交換?”
婦人臉色有些奇怪,遲疑了一下,疑惑地看着容曦,“姑娘,這位殿下好生怪異,他說,只要我能照顧好這個孩子,便放全城一條生路,這……這是真的嗎?他會信守承諾嗎?”
容曦心下不由微微一凜,忍不住生出一絲對樓陌卿的歉意來,“我……大嫂你放心吧,他是個言而有信之人,既然他這麼說了,就一定會遵守諾言的。”
婦人見之前和樓陌卿吵得那麼兇的容曦都爲他說話,心裡的不安漸漸少了很多,再低頭安心吃奶睡去的孩子,心底的柔和被勾起,喃喃道:“你看這孩子多可愛……”
容曦從裡屋走出來的時候,外廳空無一人,闞澤和樓陌卿正站在院子裡,看到容曦出來,闞澤忍不住上前來問道:“怎麼樣?”
容曦點頭道:“已經吃飽睡下了,大嫂正在照顧他。”
闞澤這才放了心,復又看了正負手而立的樓陌卿一眼,俯身行禮道:“殿下,屬下方纔沒有經過殿下同意,擅作主張將事情真相和計劃告訴了容姑娘,請殿下責罰。”
容曦一愣,上前一步,“罰什麼?你做錯了什麼?”
樓陌卿冷着臉沉聲道:“擅自泄露行軍計劃,是何等罪,你自己心裡應該清楚。”
闞澤道:“屬下知道,屬下甘願受罰。”
“好。”樓陌卿點頭,“且念在你曾經有功的份上,輕罰你,你自己去領四十軍棍。”
“樓陌卿!”容曦上前一步攔在闞澤面前,瞪着樓陌卿,“你怎麼這麼冷血無情?闞將軍這麼做,還不都是爲了你?你有何資格罰他?他可是爲你找回了兒子!”
樓陌卿神色一怔,而後又微微勾起嘴角淡淡笑開,低頭,眸色詭譎地看着容曦,“這個孩子,果然是我和煙兒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