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平一介武將,身手雖了得,卻猜不透這些彎彎道道,他下意識地皺緊眉,向闞澤看去,只見闞澤垂首想了想,遲疑道:“殿下的意思是,住持這是在暗示我們,二公子去意已決,我們就算攔下他也是無用,他若虔心向佛,終有一日還是會回到佛門,我們是攔不住他的。”
樓陌卿頷首,腳步漸漸放慢,“雖然我和他相交時間並不久,卻看得出來這個人的毅力和執着絕對非尋常人所能及,而他認定要去做的事情,也是任何人都攔不住的,他此生志在復仇,爲慘死的父母報仇,而今鞏能方已死,大仇得報,他心中無牽無掛,皈依佛門於他而言,也許是最好的歸宿。”
龐平不解,問道:“可是,鞏思呈還活着,鞏思乾既是害死鞏能方的人之一,殿下認爲鞏思呈可能會放過鞏思乾嗎?”
聞言,樓陌卿的腳步停了一下,回身向寺門看去,定定看了兩眼,他淡淡道:“放不放得過,得看個人造化,自己若能放得過自己,又還有誰能糾纏於你?”
龐平聽不大懂,看了看樓陌卿深沉難測的神情,終是沒有再問下去,跟在他身後一道下了山去。
彼時,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爲什麼鞏思乾要遁入佛門,而樓陌卿明知鞏思乾是個可用之才,又爲何不加以阻止,他只知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際,這樣一個聰明之人從他們身邊離開,是一個損失。
直到許久以後,他再入孟嚴寺,看到那位立於寬敞殿門前的白衣男子,看到他身着一身素淡白淨的僧袍,對着手持寬刀、欲要殺他的男子雙掌合十行禮,最終以一臂爲代價,換來鞏思呈的放下屠刀入佛門,他方纔明白過來。
原來世間一切皆有定數,今日的一言一行一眨眼,對將來的一切可能都有不小的影響,甚至是改變。
回到別院,天已經大亮,進了大門之後,樓陌卿的腳步便開始漸漸慢了下來,一步步緩緩走到流煙的院門外,他並沒有立刻進去,而是站在門口,看着流煙起身洗漱之後,坐在廊下撫琴。
此時此刻,琴音裡沒有怨恨、沒有悲傷,只有靜淡與平和。
良久,他勾起嘴角淡淡一笑,轉身悄悄離開。
“闞澤,備馬,我入宮一趟。”
闞澤心下一凜,沒有多問,而是迅速離開備了兩匹馬,兩人策馬朝着王宮的方向去了。
一路上都是沉寂無聲,樓陌卿不開口,闞澤便不出聲,他已經開始摸不透樓陌卿的心思了,如今他所做的一切已經越來越神秘,然不得不承認,他已經越來越像一個樓氏後人。
猶豫了許久,眼看着宮門就近在眼前,闞澤遲疑了一下,終還是喊道:“殿下……”
樓陌卿側身看了他一眼,沒有出聲,闞澤深吸一口氣,繼續道:“容姑娘她……”
“我知道。”話未說完,樓陌卿便打斷了他的話,淡淡一笑。
闞澤不由驚愕,“殿下從何得知?”
樓陌卿道:“未到四更時,我起了一次,在院子裡走了一圈,路過曦兒的房間時,總覺得有些奇怪,就上前敲門,可是敲了許久都無人迴應,進門一看,屋裡早已沒人,桌上留了一封信,那字跡一看便知是她自己所留。”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若說一點擔憂都沒有,自是不可能,可不知爲何,容曦這一次離開他卻沒有絲毫氣惱之意,正如她信中所言,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可以人心胡鬧的小孩子,從她和閔揚差點死在瀾王府侍衛手中的那一刻起,她的一切就註定要改變了。
只是從小到大,他們所有的哥哥姐姐都已經習慣了把她當做小孩子看待,無論何時何事,總覺得她會做不好,又總擔心她會惹禍端,卻不知她一直都在努力長大,以前是爲了嫁給他,而今,是爲了救回閔揚。
當有些高山擋在面前、挪移不走的時候,那就只能山不過來我過去。
話雖如此,闞澤心裡還是有些不安,“可是殿下,容姑娘在衆人監視的情況下,能不驚動任何人離開,是因爲屬下幫了她。”
樓陌卿終於側身看了他一眼,而後輕笑一聲,他道:“闞澤,你若不說,便沒有人知道是你,其實曦兒的身手如何,想來你心中也大致明瞭,她若想走,就不是尋常侍衛能攔得住的。”
闞澤凝眉想了想,“就好像今天我們去孟嚴寺,我們若想進,也不是那個小沙彌能攔得住的。”
樓陌卿頷首以應,“不過闞澤,我還是要好好謝謝你,我相信你如今待我心情雖不及待先王,但是終有一日,你會的,而現在,就是一個最好的開始。”
聞言,闞澤心下駭然不已,手心裡不知不覺冒出冷汗來。
樓陌卿,這纔是真正的樓陌卿該有的樣子!
他就是有那樣的魄力,不用費一句口舌、不用費一絲力氣,便能逼得你在他面前原形畢露。
想到這裡,他突然輕輕笑出聲來,點點頭,“殿下放下,屬下知道今後該怎麼做。”
昭純宮內,隱隱可以聽到一陣孩子的哭泣聲,樓陌風伏在牀前,一雙眼睛哭得紅紅的,緊緊抓着榻上那婦人的手,哽咽道:“母妃,你放心,兒臣……兒臣一定會想盡辦法,找到神醫就母妃……”
那婦人正是樓陌風的母妃慄姬娘娘,此時她不過二十六之齡,然此時看起來卻更像是一個年近四十的人,面容憔悴,形容枯槁,雙眼無神,深深凹陷進去,兩眼四周漆黑,肌膚也乾巴巴的,絲毫不像是眼前這個九歲孩子的孃親。
“風兒……”她吃力地擡起手,輕輕撫上樓陌風的臉,神色悲慟,“不要爲娘傷心,孃親這輩子會走到這一步都是咎由自取,我不該貪圖不屬於我的東西,更不該因此而與狼子野心之人合作聯手,竟是要去害自己的侄兒,來日泉下相見,我實在不知怎麼面對先王和表姐,我……”
她突然哽咽一聲,哭泣道:“我愧對錶姐的信任。”
“母妃!”樓陌風連忙搖頭,“母妃我不讓你死,你一定要好好活着,陪着兒臣,你若走了,兒臣怎麼辦?”
一聲聲一句句哭得慄姬娘娘淚如雨下,肝腸寸斷。
內侍來報:“王上,皇太兄殿下求見。”
樓陌風眼神驟然一冷,恨恨道:“他來幹什麼?”
內侍一驚,慌張道:“殿下說想給慄姬娘娘治病,再者,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和王上商量。”
樓陌風本想怒喝不見,卻被慄姬娘娘一把攔住,她道:“風兒,他畢竟是你大哥,也是以後這世上你唯一的親人,不能耍小孩性子。”
說着,她對着內侍示意了一番,“請進來。”
聞言,內侍連忙退了下去,隨後樓陌卿和闞澤入內,兩人對着慄姬娘娘和樓陌風行了禮,樓陌風原本對二人態度並不好,只是不知爲何,一見到樓陌卿,他就有種莫名的害怕,似乎樓陌卿的身上有股能讓人不寒而慄的氣息,便又不敢太過分,態度漸漸緩和下來。
給慄姬娘娘診完脈、看完病情以後,樓陌卿沒由來地沉了臉色,他側身看了樓陌風一眼,只見樓陌風神色一驚,下意識地抓住他的手臂問道:“母妃怎麼樣?”
樓陌卿沉聲道:“王上可有請御醫來看過?”
樓陌風畏縮了一下,鬆開他的手臂,低下頭輕聲道:“他們……他們都是大將軍和丞相的人……”
瞬間,樓陌卿便明白了其中原委。
輕輕拍着樓陌風的肩,他安慰道:“王上先別擔心,待臣向娘娘問明情況,再做定奪。”
說着,他目光深沉地看了慄姬娘娘一眼,她像是瞬間明白了樓陌卿的意思,對樓陌風微微一笑,道:“風兒,母妃突然很想吃那個水晶桂花糕,可是總覺得御廚做的味道缺了點什麼,風兒可否替母妃去看一看,這究竟要怎麼做?”
樓陌風畢竟是小孩子,聽慄姬娘娘這麼說,立刻站起身來,擦了擦眼淚,“母妃放心,兒臣這就去,一定要親自看着他們做好水晶桂花糕糕給母妃送來。”
“好。”慄姬娘娘輕柔應了一聲,樓陌卿緊跟着道:“闞澤,保護好王上。”
闞澤會意,隨着樓陌風一道出了門去。
直到確定兩人已經走遠了,樓陌卿這才把目光移回到慄姬娘娘身上,俊眉蹙起一峰,沉聲問道:“敢問娘娘,鞏家父子除了給娘娘服了虞美人之外,還有什麼?”
慄姬娘娘神色一凜,下意識地避開樓陌卿的目光,似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不便言說。
樓陌卿稍稍有些爲難,他能肯定慄姬娘娘服的絕不是一味藥,只是他不比雪衣,這另外一種他還拿捏不準,若是有藥在手,興許還能研究個所以然來。
正猶豫時,慄姬娘娘臉色一沉,像是拿定了什麼主意,點頭道:“確實還有另外一種藥。”說着,她伸手從枕頭下面摸出一隻扁平的藥瓶遞給樓陌卿。
接過藥瓶倒出幾顆藥丸在手中,湊上前稍稍仔細聞了聞,又掰下一小塊嚐了嚐,驀地,樓陌卿臉色一變,愕然道:“駐顏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