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陌卿臉色有些陰沉,他緩緩站起身來走到門前,擡眼看向夜朝北郡的方向,微微眯起眼睛,似乎不想讓別人看穿他的情緒。
“外公……”輕輕唸叨一聲,雖然很輕,卻是連秦鍾舸都聽得出他語氣之中努力壓抑着的悲痛與感傷。
莫名其妙地從司家人變成了樓夙先太子,又糊里糊塗地就與那些他曾經以爲最親的人成了毫無關係的人,而原本應該和自己最親的兄弟卻又聯合外人一起對付他,欲置他於死地……這種處境中,這種心情,怕是非秦鍾舸所能明白。
有些事情,如果沒有親身感受過,那別人說得再多都是無用。
想到這裡,秦鍾舸輕嘆一聲,正想要上前安慰他,就聽他突然轉身道:“不管怎樣,這一次多虧了你及時趕到,借王爺的人助我除了鞏能方這個禍害,又將万俟祿趕出了鳳夙城。只是可惜,京都的兵馬被他帶走了不少,難保有一天他不會東山再起。”
秦鍾舸皺眉不解道:“這虎符不是在那個龐平手中嗎?万俟祿怎麼還能帶走十萬兵馬?這……這虎符若在他手,那還了得?”
樓陌卿道:“倒也不怪,万俟祿狼子野心,他手下之兵不少都是和他一樣,不安於現狀,他們想要謀朝篡位,早已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了,若是這樣的兵馬留下來了,那纔是真正的禍害,難保有一天正面衝突,他們會不會倒戈相向。”
說着,他似是想到了什麼,盯着秦鍾舸問道:“我很好奇,王爺讓你帶來的那些人究竟是什麼人,看樣子,他們並不是夜朝將士,尋常兵將不會是他們這樣,而且他們個個武功高深難測,比之夜朝的天策衛有過之而無不及,更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就拿下鞏能方的精兵,可見他們絕非等閒之輩。”
秦鍾舸下意識地又撓了撓頭,笑了笑,轉過身去猶豫着要不要說。
見狀,樓陌卿便淡然一笑,“若是有什麼不方便說的,那就當做我什麼都沒有問,總之不管怎樣,這一次多虧了你們。王爺願出手相助,我很感激,只是如今我身爲樓夙的儲君,若是要夜朝之人來保護,似乎有些不妥。”
聞言,秦鍾舸頓然瞪大眼睛,連連搖頭道:“殿下誤會了,王爺讓我們來,並非是要保護殿下……”
突然感覺自己說的話有問題,他擡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呸呸呸,我的意思是,王爺並沒有讓我們來喧賓奪主之意,其實這些兄弟們也都早就習慣了暗中行動,我們來,只是看看殿下有什麼需要,以便可以隨時出手相助。”
而後,他嘆了口氣,肅然道:“最重要的是,王妃真的很擔心殿下,殿下或是不知,當初得知殿下死訊的時候,王妃差點得了失心症,如今既是知道殿下還活着,王妃恨不能親自趕來時刻跟在殿下身邊以確保你的安全。說白了,有我們在這裡,王妃才能稍稍安點心,即便是我們什麼都不做。”
聽到這裡,樓陌卿的臉色沒由來地沉了下去,喃喃道:“雪衣……”
雪衣,他視爲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不管有沒有血脈之親,不管是不是親兄妹,都不影響他對她的感情。
由小到大,他對她的疼愛從來就沒有半點摻假,更沒有一刻停止過。
突然,他彎了眉角清和一笑,“當初闞澤告訴我,他把我身上所有的東西都送了回去,我便知此生有望了,聰明如雪衣,她一定會發現我隨身攜帶的那隻藥囊,繼而發現我沒有死。畢竟當初我們說好的,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也會把藥囊毀掉,帶下去陪着我。
呵!說來,也多虧了闞澤凡事都力求完美,倒是陰差陽錯、誤打誤撞地幫了我。自那以後我便天天等着雪衣能派人來找我,爲此,我堅決離開闞澤,獨自一人流落在鳳夙城。彼時我武功盡失,城內又到處都是找我的人,我只能裝作酒鬼,一邊等着夜朝的來人,一邊蒐羅着關於樓夙的事情,縱然我無心這個先太子的身份,可是既然我就是樓氏一族的人,那就斷不能眼睜睜地看着樓夙落入他人手中。
說來也巧,竟會在機緣巧合中遇上二公子,第一眼我便看出二公子非同尋常之人,他看我時的眼神明明和謙和溫煦,卻也猶如一柄匕首,一不小心就把內心劃開,窺探秘密。”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回身看着秦鍾舸,淡笑道:“我只是沒想到,他竟然會是王爺的人。”
秦鍾舸嘿嘿笑道,“其實,也不能說是王爺的人,他和王爺之間應該算是互惠互利,又或者說,是二公子與王爺相交漸漸深了以後,深信王爺可以成爲那個助他復仇之人,所以甘願爲王爺做事,當王爺在樓夙的眼睛。”
樓陌卿點頭,“所以,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万俟祿的軍師莊傲,就是二公子殺的吧。”
秦鍾舸“嗯”了一聲,“當初莊傲與王爺見面,發現了王爺的秘密,他想要把秘密說出去,王爺便通知了二公子……”
驀地,他發現自己說漏了嘴,連忙伸手捂住嘴,轉過身去不看樓陌卿的眼神。
樓陌卿笑道:“你放心,不該問的事情我不會問,對於他,我現在唯一的心願就是他能好好待雪衣,能照顧她一輩子、疼愛她一輩子,如此,我也能放心地將雪衣交給他,安心處理樓夙這邊的事情了。”
秦鍾舸立馬連連點頭,正色道:“這一點殿下就儘管放一百二十個心吧,王爺待王妃比任何人都好,至少我在跟在王爺身邊這麼多年了,王妃是第一個讓王爺可以不顧自己性命去珍惜和保護的人,縱然相識相處只有一年,可是王妃在王爺心中的地位遠遠超過子衿公主,是任何人都無法相比的!”
他說的很認真,一臉信誓旦旦的模樣,惹得樓陌卿忍不住輕輕一笑,“既如此,那我就放心了。”
說罷,他微微一嘆,眼底浮上一抹疲憊的笑意,“曦兒、表哥再到流煙,我沒想到竟會有這麼多人甘願冒着生命危險前來相尋,也直到那時我才知道,雪衣和容家從來就沒有忘記過我、放棄過我,可是如今外公病重,我卻無法回去……”
聽出他語氣之中的悵然,秦鍾舸忙道:“殿下放心,殿下的難處,容大公子和王妃定會代爲轉告容老爺子,相信容老爺子是通情達理之人,他一定不會責怪你。”
樓陌卿點點頭,正想要再問什麼,突然聽得身後傳來一絲響動,想不也想,立刻回身望去,只見流煙雋眉緊蹙,雙手抓緊被褥,神色有些凝重,額上滲出汗珠。
“煙姑娘她……是不是做惡夢了?”
樓陌卿沒有應聲,快步走到牀邊,小心翼翼地握住流煙的手,輕聲喊道:“煙兒,煙兒醒醒……”
流煙卻似根本聽不到他的喊聲,眉頭越皺越深,緊緊抓住樓陌卿的手,指甲深深扎進他的肉裡,樓陌卿卻似渾然不覺。
“煙兒……”樓陌卿心中擔憂,總有一種現在不叫醒她她就會永遠醒不來的錯覺,不由慌了神,“煙兒醒醒,我是陌卿……”
流煙雙脣稍稍動了動,輕輕喊了幾聲“娘”,驀地,她表情一僵,渾身一顫,陡然坐起身來,驚呼一聲:“娘——”
“煙兒,是我!”樓陌卿心疼她那無助而失落的表情,一把將她攬進懷裡抱緊,“煙兒別怕,是我,我是陌卿。”
“陌卿……”她重重喘了幾口氣,輕輕呢喃了一聲,而後緩緩擡手抱住他,感受着他的溫暖,和這種握在手中的踏實感,驟然一陣哽咽,“陌卿,我……是是不是報了仇了?”
樓陌卿用力點點頭,“報仇了,你已經親手報仇了,鞏能方中了你的毒,一切都是他罪有應得。”
聞言,流煙終是忍不住輕輕抽泣出聲。
定定地看了兩人片刻,秦鍾舸有些不好意思,爲他們抿脣輕輕笑了笑,悄悄退了出去。
得知流煙醒來,闞澤和雲路都是一陣沒由來的欣喜,尤其是闞澤,從最一開始的對這個姑娘的不理不睬、見死不救,到如今的真切關心,就連他自己都有些驚訝。
這些年來,他一心尋找先太子的下落,走遍三朝,見慣了各種忘恩負義、薄情寡義之人,所以從一開始,他根本就沒有想到,這個煙姑娘能有什麼不同之處,更因爲樓陌卿爲她而不顧一切,曾動過要殺了她的念頭。
而今,他只慶幸當初自己沒有那麼做,否則,他也看不到如今這般模樣的樓陌卿。
入夜之後,颳起了風。
樓陌卿端着一碗湯藥小心翼翼地吹着,給流煙喂下,一言一行之間盡是難言的寵溺和疼惜。
喝下一口藥,流煙凝了凝眉,輕聲道:“這麼說,是鍾舸帶着王妃的藥方趕來,救了我這一命?”
見樓陌卿點頭,她不由悽悽一笑,“我又欠了王妃一條命。”
聞言,樓陌卿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又?”
流煙苦澀一笑,搖了搖頭沒有回他,倒是樓陌卿緊追不捨,放下藥碗,握住流煙的手,問道:“那你可還記得你曾經說過的話?你說過,若你能活着回來,就會留在我身邊,再也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