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夏夜,於流煙而言,卻如同寒冬冰窖。
竹屋的四周已經被守衛團團圍住,水泄不通,他們只知道,這個被人害死的三姑對樓陌卿有相助相救之恩,卻是不知她與流煙之間的關係——
樓陌卿下令放出的消息是,他昔日的恩人莫名被害,心中不免悲痛,念及三姑沒有親人,思量再三,他決定替三姑守一夜靈,並負責將其送葬。
消息傳出,衆人皆道樓陌卿宅心仁厚,重情重義,是個心地善良、尊長愛幼之人,更有人道皇太兄以德服人,且聰明睿智,可謂德才兼備,有繼承大統之人必須具備的品性。
簡單一言,便將這件事轉移到儲君一事上來。
然,不管外面傳得如何沸沸揚揚,此時的樓陌卿卻早已沒有心思去過問這些。
身上的劍傷還沒有好,時不時地傳來一陣抽痛,樓陌卿擡手輕輕撫了撫傷口,目光卻一直緊盯着屋裡的那人。
天氣炎熱,遺體不宜放置太久,已經裝入棺中,明天便要下葬。
流煙已經在靈位前跪了近三個時辰,她不吃不喝,始終一言不發,只是這麼靜靜地坐着,面無表情。
“表哥……”容曦也不由紅了眼睛,伸手扶住傷痛發作的樓陌卿,哽咽一聲道:“對不起,都是因爲我……”
樓陌卿反手握住她的手,搖了搖頭,“這事與你無關,不要多想。”
容曦卻用力搖搖頭道:“我知道,就是怪我,如果不是我太任性,一定要去救閔揚,也就不會牽扯上煙姑娘,你也不會跟着去大將軍府而受傷,如果你不受傷,三姑也就不會來給你治傷,更不會被鞏能方得知,前來盤問她有關你的事情,也就……也就不會發生這麼多的事情……”
“曦兒。”樓陌卿輕輕拍着她的肩,“傻丫頭,若照這麼說,那煙兒如果從一開始就不曾認識我,是不是也就沒有這麼多的事情了?”
說着,他沉嘆一聲,擡眼向遠處看去,“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人這一輩子很多事情都是沒法預料的,至於對錯,那就更沒有辦法預料。若一定要揪出事情根源,難道不是因爲我在煙兒以爲三姑已死的情況下,卻又替她找回了孃親嗎?只是,我沒想到相見之日便是分別之時。”
他神情之中有一絲難掩的痛苦之色,容曦見了,心下有一陣悲痛和抽搐,縱然已經下定決定要放下他,然真正做起來又豈會那麼簡單?
看到他悲傷痛苦,她的心也一樣會難過不已。
原來,這就是大哥的那種感覺。
她垂首,默默落淚,緊緊抓着樓陌卿的衣袖半晌,不經意間擡頭,瞥見樓陌卿看着屋內那道身影的眼神,她心下一沉,終是緩緩地鬆開了手。
“表哥,你……進去看看煙姑娘吧。”她輕輕吸了口氣,“我想煙姑娘現在一定很希望能有個人陪在身邊。”
樓陌卿遲疑了一下,看了看容曦肯定而又鼓勵的眼神,微微點了點頭,正要進屋,突然又似想起了什麼,回身對容曦道:“天已經黑了,你早點回去休息,記住,讓闞澤安排人送你。”
容曦聞言頓然鼻子一酸,她強忍着涌上來的眼淚,輕輕點頭,而後在他轉過身去後,眼淚驟然噴涌而出。
定定站了片刻,她轉過身去悄悄離開。
流煙一直都是保持着這個姿勢,坐着一動不動,看着她一臉悲絕的表情,樓陌卿緊緊皺了皺眉,在她身邊緩緩蹲了下來。
“煙兒……”他輕輕喊着,伸手替她撥開眼前的一絲長髮,“天色不早了,你休息會兒吧。”
流煙眨了一下眼睛,瞥了他一眼,卻是沒有絲毫要挪動的意思,而是擡頭看了一眼棺木,似若有所思。
樓陌卿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順着她的目光看去,“煙兒,相信我,三姑若泉下有知,定然不希望看到你這樣,她最希望她的女兒能開開心心地過完這輩子,你這樣子,肯定會讓她心疼,不得安寧。”
提及三姑,流煙的眼底終於有了一絲波動,神情也開始不自然,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而後,兩行清淚順頰而下。
“娘……”輕輕一聲哽咽,她哭得傷心欲絕,看着棺木的眼神絕望至極,連連搖頭道:“我……那晚娘離開的時候,我的心裡真的很害怕很慌張,我總擔心如果我不能和孃親好好待一會兒,會不會再也見不到孃親……我本以爲,那個出事的人會是我,卻不知……”
後面的話她再也說不下去,垂首嗚咽出聲,哭得樓陌卿的心跟着揪了起來,他伸出手將流煙攬進懷裡,給她一個支撐和依靠。
“你並非一無所有,還有我,我這一輩子一定會永遠守在你身邊,決不讓自己比你先死。”
聞言,流煙渾身輕輕一顫,哭得更加厲害。
四周的衆人只聽到隱隱有哭聲,卻並不知是什麼哭聲,也不知是爲了何事,不由一陣毛骨悚然。
礙於身份的緣故,流煙只能以樓陌卿妻子的身份前往送葬,縱然她心裡再傷心,卻也知樓陌卿這是在盡全力幫她完成給三姑送葬的儀式,爲了不給樓陌卿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她也只能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以免比別人看出端倪。
一整天忙碌下來,人已經精疲力竭,難得今日流煙沒有再傷心地鬧脾氣,回到別院沒多會兒便在樓陌卿的注視下,沉沉睡去。
一連三日,安安靜靜。
自從上一次容曦和流煙兩人悄悄出府之後,樓陌卿便擔心起來,是以派了人將兩人牢牢看住,生怕容曦意氣用事,跑去找万俟祿和鞏能方報仇,更擔心流煙會溜出去找鞏能方。
然,讓他詫異的是,這幾天兩人像是說好了一般,一點動靜都沒有,只是安靜地待在屋子裡,流煙每天坐在靠窗的位置發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卻再沒有多餘的表情。
直到第三天晚上,她主動讓雲路叫來了樓陌卿。
剛剛一腳踏進門,樓陌卿就微微愣了一下,屋裡點了新香,就連他都沒有聞過,只覺得清香卻不膩人,似有似無,從吸入第一下開始,就淡淡地縈繞在心頭,若即若離。
正琢磨這香時,一抹娉婷身影從裡屋緩緩走出。
流煙着了一襲初相遇時她所穿的那種霜色裙衫,長髮隨意地挽起一束,用白玉髮簪別起,懷中抱着一張五絃古琴,只這一眼,樓陌卿便驟然怔住。
淨澈水眸、素淡羅裙、清冽氣息、嫋嫋娉婷……
一入初見她時,她印入他心中時的模樣。
“煙兒……”他輕輕喊了一聲。
流煙微微淺笑,瞥了一眼他身邊的桌案,樓陌卿會意,順勢做下,看着她緩步走到琴案前將琴放下,自己也跟着坐了下來。
“還記得那次在蜃雪酒坊相見,你曾經說過你喜歡聽琴。”她輕聲說着,撥了撥琴絃聽音調絃。
樓陌卿點了點頭,“我還記得你撫琴的樣子,沒有哪一個姑娘能像你一樣好看,那琴音似能平復心境。”
聞言,流煙不由微微一笑,搖頭道:“那是因爲你這心裡存了偏見,我的琴藝其實一般,並沒有在這方面下苦功夫練習,我充其量只是略有所學罷了。”
樓陌卿倒也不急着反駁她,只是柔柔笑着,“不是偏見,是偏愛。”
流煙手下的動作微微一頓,擡眸定定看了他兩眼,十指撫上琴絃,輕輕撥弄,一曲《南風》從指尖緩緩流出。
似乎聽得心情很好,樓陌卿目光緊盯着神色漸漸變得平靜淡然的流煙,輕輕笑開,順手給自己倒了杯酒,端起來微微晃了晃,卻並沒有立刻飲下。
許是出於一種學醫之人的本能,他順勢檢查了一番酒水,確認裡面沒有異樣之後,這才端起杯盞一飲而盡。
流煙看在眼裡,視若無睹,垂首認真地撫着自己的琴,琴音之中滿含淒涼悲意。
過了許久,她緩緩收音,而後起身走到樓陌卿身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酒,正要端起飲下,就被樓陌卿一把攔住。
“你身子不好,少飲些酒。”他滿眼關切。
流煙卻換了隻手接過杯盞,衝樓陌卿淡淡一笑,“照此說來,不應該喝着一杯酒的人應該是你,你身上的傷還沒有完全好。”
“呵呵……”樓陌卿卻忍不住搖頭笑開,“我們習武之人有些時候就是與尋常人不同,若是傷病中不讓喝些酒解饞,這傷反倒好得慢一些,那是因爲這心裡不舒服,心裡若是不舒服,傷口自然是沒辦法儘快恢復。”
聞言,流煙不由咯咯一笑,拿起酒壺,又重新給他倒了一杯酒。
樓陌卿卻驟然愣住,盯着她嘴角凝着的一抹清淺笑意,看得癡了,他不是沒見過她的笑,只是不知爲何,發生了這麼多事情,如今看到她這般清和釋然的笑意,他的心裡竟是沒由來地升起一絲心疼之意。
若是可以,他真想能一輩子只守着這個笑容,拼盡全力,只爲守住她。
“煙兒……”他癡癡地看着她,微微一笑,喃喃道:“嫁給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