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這是唐詩對長安城的描述。可見長安建築和道路十分規整。街道均爲南北走向,平直寬廣,道路兩旁遍植槐樹,濃蔭灑下十里陰涼。歌館樓臺,寶馬香車,看不厭曲江繁華,數不盡名士風流,吸引了天下人不遠萬里慕名而來。所謂“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道出了一時盛況。
人類文明兩千餘年的成就濃縮在長安。楊戩一入街衢,琳琅的店招牌先讓他心中一動。這裡的文字早已不是夏篆,倒是和延州所見一樣。再看某些樓宇,華麗的金色屋瓦也十分接近他熟悉的小木屋旁的八角涼亭。曾讓他好奇的紅漆立柱在這裡更比比皆是。他心裡疑惑起來,時間過了兩千年,巨大的變化自然在意料之中,可爲什麼越變越感覺像延州了呢?奇異的延州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可惜姮娥扔掉了羊皮卷,他再也無法探究了。楊戩只好先拋開這個問題。
走着走着,楊戩經過一座高牆大院,聽見裡面傳來琅琅的書聲。他就向當地人打聽這是什麼地方。長安的居民對外來客早就見慣不驚了,京都子民的自豪感也讓他們十分樂於爲初來長安的人解惑。一箇中年男子熱情地告訴楊戩:“客官,這是國子監的太學啊,博士在講課呢。”
“哦,既是教學問的地方,我能進去聽聽課嗎?”楊戩問。男子笑着搖搖頭:“這恐怕不行,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家子弟才能進太學讀書。”
楊戩在周圍轉悠了一陣,等到太學的大門開了,一羣十幾歲的男青年魚貫出來。“仲明,你就不能用功一點嗎?天天被先生罰站,多丟人!”幾個人不客氣地數落着一個名叫“仲明”的同學。
“你們聰明,當然學得快,誰叫我笨嘛。”仲明垂頭喪氣地拖着鼓鼓的揹包。“學古人頭懸梁錐刺股,”大夥打趣地笑他,“再完不成功課,明年就不能被推薦考進士科,你娘饒得了你麼。”
仲明苦着臉,在路口與大家分手。想想同學的話,再想想母親的臉色,愈發懊惱,便不回家,一個人拐進了路邊的酒樓。正值吃飯的時候,酒樓裡坐得滿滿的,已經沒有空桌子了。真是諸事不順,仲明正打算掉頭離開,忽見一個白衣青年向他招招手:“小兄弟,來這裡坐!”這白衣青年佔了靠窗的桌子,笑道,“反正我就一個人。”
仲明謝過他,剛剛坐下,跑堂的就已上了一桌好菜,仲明又自己點了幾樣菜,跑堂的欠身道:“客官,這時候生意忙,稍等會兒再給您上。”白衣青年很爽氣,招呼仲明:“不必拘束,一塊兒吃,邊吃邊等嘛。”仲明見對方熱情友善,也就不客氣了。年輕人自來熟,仲明很快知道白衣青年名叫楊戩。楊戩見仲明面有憂愁,就問他:“小兄弟,菜不合口味嗎?”
仲明嘆了口氣:“兄臺別見笑,我在太學讀書,明日的功課還未完成,故此焦心。”楊戩笑着指指窗外:“天色尚早,何需如此着急呀?”仲明煩惱不堪:“兄臺有所不知,先生要我寫策論,我兩次都沒過關,明天要是再不過關,我擔心會被退學啊。”
楊戩道:“寫文章直抒胸臆罷了,你我相見有緣,我替你寫一篇交差,包你過關。”仲明大喜,連忙取出包中紙筆,當場磨硯。楊戩稍稍凝神,一揮而就。仲明本來就不喜歡讀書,是被娘逼的沒辦法,現在有人代做功課,哪管三七二十一,雖然意思一知半解,只管拿來謄抄。
第二天,仲明戰戰兢兢把作業交給了國子監博士杜子睿,這位年逾花甲名滿京師的大學士,對學生的要求很嚴格。仲明在座位上偷眼瞄着先生,只見先生越看臉色越詭異,心中頓時緊張起來,完了,還是不合格嗎?忽聽得先生拍案大叫:“仲明,你給我過來!”
仲明嚇得腿肚子直打顫,哆哆嗦嗦地走過去,杜先生厲聲道:“此文章何人所寫?”“是……是學生,寫的不……不好嗎?”仲明支支吾吾。杜先生冷笑:“仲明,這般錦繡文章,莫說是在太學,就是殿試中我也不曾見過!你說好不好?”仲明傻眼了。
“誰替你寫的?”
“學生……也不認識,酒樓裡偶爾碰到的。”
仲明帶着杜子睿來到昨天吃飯的酒樓,運氣不錯,一眼就看到了楊戩。杜子睿是個愛才如命的學究,見楊戩風流倜儻氣質儒雅,心中已有幾分喜愛,一番說道,愈加覺得面前的年輕人思想深刻才華橫溢。杜子睿試探着問:“楊公子在何處就學?”楊戩尷尬道:“也曾想投考長安太學,無奈沒有祖蔭被拒。如今做點小本生意罷了。”
“做生意?”杜子睿直嘆氣,“公子這等好才學,理當報效國家,豈可埋沒於市井!”楊戩忙道:“先生謬讚,小生惶恐不安。誰不知杜先生的學問,我若能學到先生的一二皮毛便知足了。”
杜子睿正色道:“太學只收官府子弟,本不合理。楊公子若不嫌棄老朽,老朽願以私人名義收你做學生。仲明他們白天入太學,你晚上來,國子監幾十萬藏書任你翻閱。你意下如何?”
楊戩聞言大喜:“先生大恩,學生幸甚!”
從此,楊戩投到杜子睿門下,夜裡到國子監讀書。杜子睿很快發現,這位學生簡直天賦奇才,過目不忘,而且見解獨到,思辨敏銳。老先生十分高興,深感自己挖掘到了治國的英才,一心一意找機會舉薦他。這天晚上,楊戩在書架前翻書,只見杜子睿緊鎖眉頭,在油燈下握着筆,在那裡苦思冥想,卻不落一字。楊戩奇道:“天下還有難得住杜先生的文章?”
杜子睿苦笑:“這樁差事當真難住我了。皇上派玄奘高僧到天竺求取佛法真經,護佑國運昌隆。玄奘此行關係重大,而且路途遙遠,要翻越千百座高山,兇險莫測。明天,皇上將親自送他出城,並帶領文武百官祭拜華山山神,鎮妖祈福。國子監的任務,就是寫一篇華山賦。此文將由皇上親自誦讀,極爲隆重。可老朽不敢明言吶,華山雖在長安城外僅僅百餘里,偏偏我從未登過!憑想象作文,只怕辜負聖恩,故而遲遲不能下筆。”
見杜子睿愁眉苦臉的樣子,楊戩笑道:“學生登過華山,感其險峻,以前寫過詠華山文,記憶猶新。”杜子睿滿眼放光:“能借用否?”楊戩道:“幼稚之作,我且默給先生看。”海底兩千年,除了替怨靈佈道唸咒,楊戩便靠默背典籍、吟詩作賦來打發時光,如此漫長孤寂的光陰,世間山山水水能寫的都被他寫了個遍,如今一篇華山賦,自然信手拈來。
杜子睿見他一氣呵成,不改一字,已是佩服,讀罷更情不自禁拍案叫絕:“前朝**曾贊司馬相如‘長卿賦不似人間來,其神化所至邪!’今日我藉此言贊公子,不爲過也!公子此賦,結構宏偉,富麗有皇家之氣,窮極形相,動魄有宇宙之聲,堪比上林賦之華美啊。”
“楊公子,”杜子睿沉思片刻,欣然道:“明天是個絕好的機會,你的仕途就以此賦做塊敲門磚。我帶你同去華山觀禮,藉機向皇上推薦你。吾皇求賢若渴,以你的才學,必定不拘一格得到重用。”楊戩圖的就是華山,此言正中下懷,求之不得。
第二天,杜子睿帶着楊戩,與文武百官一道,騎馬跟在浩浩蕩蕩的御林軍和儀仗隊伍後面,隨聖駕赴華山。唐王與身披袈裟手持禪杖的玄奘法師並轡而行。楊戩見唐王眉宇開闊氣度森嚴,是個治世之君,玄奘方面大耳儒雅和氣,是個得道高僧,回想自己在國子監看過的書籍,不由感慨,西方佛法興盛不可小覷,只是這位高僧手無縛雞之力,一個人能到得了天竺國嗎?
到了華山腳下,盛大的祭祀儀式開始舉行。唐王顯然很滿意國子監交來的這篇賦,讀來抑揚頓挫,面有洋洋自得之色。到了分別之時,他拉着玄奘的手,高興地說:“朕親自祭山,御弟此行必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爲我大唐求得真經。”玄奘拜別唐王,離開送行的隊伍,獨自策馬西去。
唐王正默默遙望玄奘背影漸行漸遠,人羣裡的楊戩悄悄念動法咒。忽然,平地起了一陣狂風,揚塵令人們睜不開眼睛,紛紛舉袖掩面之際,猛聽得一聲長嘯,不知從哪裡突然鑽出一隻吊睛白額虎,不偏不倚從唐王所站位置上方的巨石上猛撲下來。唐王毫無防備,連人帶馬被撲到在地。
事發突然,衛士們還在後面幾丈遠,弓弩刀槍根本來不及反應。眼看猛虎張開血盆大口,對着倒地的唐王撲咬,在一片驚呼聲中,只見一個白色的身影箭一般的速度衝出,徒手扼住了老虎的咽喉。這人的力氣不知是有多大,那老虎被扼,張開的大嘴合不攏,暴怒掙扎,他的手卻鐵鉗似的不動,這隻虎竟被他生生地提起來,不消一會兒,便嗚呼哀哉了。唐王從虎嘴逃生,驚魂未定,見此人徒手扼死老虎,心中大讚,未登基時他也曾出入行伍指揮大軍,這樣的勇士,平生僅見。帝王畢竟威儀不減,他整整衣冠,問道:“救駕者何人?”
白衣人扔了死虎,行大禮,恭恭敬敬地回答:“臣國子監杜博士門生楊戩,救駕來遲,讓萬歲受驚了。”
“杜子睿的門生?”唐王一愣,不覺刮目相看,“我只道太學裡都是文弱書生,想不到卿這等勇武!”此時,杜子睿已從人羣裡出來,跪稟道:“微臣不敢欺瞞聖上,楊戩因爲沒有官蔭無法進入太學,臣惜其才華,不忍埋沒,將他收在門下。老臣不敢居功,華山賦的作者正是他。只是,臣只知其能文,不知其能武,今日英勇救駕,真國家之福也。”唐王聞言愈加驚訝,親自攙扶起楊戩:“愛卿文武全才,忠勇可嘉,可願意到御前供職?”
“蒙聖上擡愛,唯願肝腦塗地,報效國家。”楊戩答道。
唐王龍顏大悅。楊戩因救駕有功,欽賜右衛將軍,成爲御林軍最高長官之一。
楊戩離開國子監,榮耀非常,搬進了右衛將軍府。是夜,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志得意滿,一邊搖着墨扇,一邊在院中石臺小酌。忽聽得院牆外飄來一聲桀桀怪笑:“清源妙道真君,華山唱的一出好戲!”
你終於來了。楊戩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