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逄蒙的俘虜到夏國的王妃再到月宮仙子的故事是漫長而曲折的,楊戩始終沉默聆聽不插一字。儘管姮娥注意到了他越來越蒼白的臉色和握緊的拳頭,她還是橫下心一口氣說完了。
她虛脫地靠在艙壁,絕望地看着泥雕木塑般的他。冗長的沉默是可怕的,楊戩拼命想忽略掉一些字眼說點什麼,那些刺目的字眼卻偏偏執着地跳到他眼前來。
晶晶一夜不眠,眼巴巴望到天亮仍然不見楊戩回來,偏偏玉鼎和楊蓮尋找楊戩的態度都不積極,誰也沒起牀,她耐不住了,叫過雙兒:“反正你今天要去發喜帖,不如我和你一道去,路上順便找找,也許能碰到他呢。”主僕二人悄悄掩上門,往鏡花村而去。
一大早還沒有行人,大路湖邊一望十里無影蹤,晶晶便命雙兒去村裡發喜帖,自己到旁邊樹林中找找,兩人約好中午依舊在分手處會合。竹林深處,葉片還滴着晨露,四面浮動着霧氣,晶晶邊走邊喊着楊戩,不過沒有任何迴應,唯有腳踩着落葉發出了吱嘎聲。就在她苦惱之時,忽然,前方似乎閃過人影,晶晶一喜,急忙大步追了過去。近前一看,卻不是楊戩,是兩個全副武裝腰佩長刀的男人。
晶晶在這兒快一個月,從來沒見過有武士,心想莫非是夏國的軍人巡邏到此?說不定他們見過楊戩也未可知。她高興地上前招呼:“軍爺好!請問你們見過一個穿白衣個子高高的很英俊的男人嗎?”
令晶晶奇怪的是兩個武士置若罔聞,繼續保持着一致的步伐往前走。他們是迎面相遇,兩個武士卻看都沒有看她,目光直直的盯着遠處。晶晶在西海雖然不受重視,但她畢竟有公主的封號,水族見了她表面上都還是恭敬的,哪裡受過這等漠視,當下有氣,一橫身擋在他們面前:“軍爺,我在問你們話呢!”
兩個武士被逼停,卻無人答話,只聽得兩人喉間發出怪響,隨即拔出腰刀,劈面向晶晶砍來,彷彿在他們面前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棵樹一堆石頭。晶晶大驚,急忙閃避,她畢竟有些法力,反應敏捷,武士一擊不中,頓時被刺激得狂躁起來,一前一後夾擊晶晶,刀刀都是殺着。晶晶實在想不明白這兩人爲何不問青紅皁白見人就殺,不過以她的法力,抵擋兩個凡人還能應付。晶晶越是閃避,武士下手越是狠辣,弄得晶晶心頭火起,當一個武士的刀再次毫無顧忌地直奔她胸口而來時,她側身奪下長刀,反向武士砍去……
武士的頭顱應聲而落,卻沒有鮮血飛濺,晶晶嚇得扔了刀,驚叫道:“我殺人了,我殺人了……”然而無頭的武士卻毫無痛苦之狀,他俯身拾起自己的頭和地上的刀,一隻手把頭重新裝在脖子上,另一隻手持刀刺向晶晶……被驚呆了的晶晶完全喪失了反應的時機,武士的刀刺進了她的腹部,鮮血涌出,晶晶慘叫一聲忍痛拔出刀,用盡氣力向另一個攻擊她的武士擲去,刀扎進了武士的眼睛,他拔刀時連眼珠一起拔了出來,卻無半點懼色。晶晶大駭,捂住傷口向林外逃去。
林外就是廣闊的水月湖,晶晶剛跑出林子,誰知迎面就遇到了幾個準備到林中拾柴的小孩子。幾個小孩都是鏡花村的,認得晶晶,看她渾身血跡,一起呼喊着圍過來:“姐姐你怎麼了?”瘋狂的武士已追到身後,晶晶急忙大喊:“快點跑!他們是殺人的魔鬼!”
小孩子怎麼跑得快,眼看殺紅眼的武士一刀就要砍翻最小的只有六七歲的娃娃,晶晶咬牙忍痛回身與之格鬥,他們不會死,而自己受了重傷,晶晶知道打下去唯有死路一條,她顧不得傷口崩裂,奮力一掌擊倒一個武士,趁此機會,抓起幾個孩子將他們扔進了湖裡,隨即,她跳進湖中,化作了一條美人魚:“快,你們快抓住我……”鮮血染紅了湖水,晶晶虛弱地召喚幾個孩子,孩子們紛紛趴到人魚的背上,向着遙遠的湖水深處逃去……
武士追到湖邊,嗚嗚怪叫了一番,望水興嘆,不見了目標,他們隨即失去了鬥志,悻悻而去。
暖風輕揚,闊別三年的景緻依然是那樣熟悉,八角涼亭中彷彿還回響着昔日快樂的笑聲,一泓清水裡似乎還盪漾着曾經歡愛的漣漪,楊戩親眼看着姮娥滴血羊皮卷,他們瞬間重回到了這裡,而這裡的一切向他證明了姮娥的講述。
見楊戩始終沉默地走着,姮娥心中忐忑,只好一言不發跟在身後。楊戩輕輕推開了小木屋的門,呈現在眼前的是纖塵不染井井有條的家,他怔了怔,呆立良久,才低聲問:“你收拾的?”
“這三年,我每個月半都來等你。”
“在我建這個房子的時候,你爲什麼不告訴我?”他沒看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
“我……我怕耽誤你去救母親……”
“於是你就把自己送給后羿了?”他的聲音有了寒意。
姮娥的眼淚涌了上來:“我……我本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拼得一死,只想替我娘報仇,所以……出此下策。”
“確乎下策。”楊戩忽然冷笑一聲,“你有多少次機會可以告訴我,你都不說。你爲什麼不信任我?你焉知我楊戩殺不了后羿?你料定我就不能去夏王宮救你出來?”
“楊戩,那時木已成舟,我真的是不想連累你,只想等我們其中一人完成心願再說出真相。”姮娥急急地解釋。
“木已成舟……”姮娥驚慌地發現楊戩的臉色變得灰白,“說的好,因此我就每個月跟一個有夫之婦——夏國王妃約會,因此你每回離開這間木屋,就睡到另一個男人牀上去!”
剎那屋子裡比死還要靜,姮娥踉蹌地扶住門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忘記說蟾蜍之血的細節了,她自以爲只是名義上的夏王妃,從未背叛過他,剛纔講述之時,竟完全忽略了這件男人都會介意的事!現在,她還有機會解釋嗎?不不,沒機會了,姮娥絕望地閉上眼睛,她感覺得到他壓抑的怒火,此刻若說這番話,即便是實情也會被當做粉飾之詞吧。委屈的眼淚涌上來又被她強嚥下,她原也是個倔強的性子,好罷,他是嫌我身子髒了,他愛的卻不是我這個人、不是我這顆心,他在意的不過一副皮囊。姮娥悽然一笑,聲音卻冷硬如鐵:“對不起,我這樣寡廉鮮恥的女人玷污了你的品德。這三年你睡在誰的牀上我不知道,但把舊愛的信物送給新歡只怕高尚不到哪裡去。你就要娶西海三公主爲妻了,我這個棄婦,何敢多言!”她咣噹一聲推開門,跑了出去。
楊戩話一出口就後悔了,想到心愛的女子嫁給了仇人,自己心裡確實難受,可她一個弱女子,爲了報仇,還能怎麼辦,這麼尖刻的話從愛人嘴裡說出來叫她如何承受,這不是往她傷口撒鹽嗎?“這三年你睡在誰的牀上我不知道……”忽聽得姮娥之言,楊戩頓時面紅耳赤,由己及人,表象與真實之間,何止差了千里萬里,自己應該絕對地信任她的心……聽得背後門響,一回頭姮娥已經跑了,楊戩大急,趕忙追了出去。
“姮娥——”他趕上她,從身後抱住了她。“你放開我,你何必管我……”姮娥哭泣着掙扎。楊戩沒有鬆手,只顧在她耳邊說:“是楊戩不該說那樣話,是楊戩無能,若我當初能救你,就不會讓你受那麼多苦了。”她比不得他的氣力,掙扎一番,聽到他這番痛苦自責的話,不由悲傷又心疼,失了勁,頭枕在他胸口,哭得肝腸寸斷:“可是你有了西海的公主,你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不要亂想,聽我告訴你西海的事……”楊戩輕撫着她的秀髮。隨着他的講述,她漸漸安靜下來,直到他講完了,她傻傻地凝望他,心是不是還在疼她已經感覺不到了,她註定要失去他了,如果說他變心了她還有可能爭取,而現在,他揹負的恩義,就如同她當年揹負的仇恨一樣,是他們兩個都無法跨越的死穴。
“姮娥……”見她久久凝望着自己不說話,楊戩像是問她也像是自問,“我該怎麼辦?”姮娥不發一言,眼淚卻無聲地止不住地淌下來,楊戩心如刀割,伸手替她擦淚:“別哭好不好,你哭得我心都亂了。”姮娥輕輕推開他的手:“以後我一個人,眼淚要自己擦。”就在這時,楊戩發現她白玉般的皓腕上一道疤痕分外鮮明,他臉色突變,這是脈門上致命的傷口!他又驚又痛,一把捏住她的手腕:“這傷口哪來的?是誰傷了你?”
姮娥一怔,刺目的疤痕正被楊戩舉到眼前。“我……沒什麼,是我自己不小心。”這樣的回答楊戩顯然不信:“別騙我,我們分開時你根本沒受過傷!這是利器所致,告訴我怎麼回事?”
“楊戩——”姮娥剛剛擦乾的淚又已瀰漫,“你若一定要知道,我便告訴你。我在木屋等不到你,天庭又傳你死訊,姮娥萬念俱灰,只願追隨你而去……”
什麼?楊戩的手顫抖了,她竟會爲了他自戕!他再也抑制不住決堤的情感,瘋狂地將她緊緊摟進了懷中,他差點就永遠見不到她了!“你怎麼能幹這樣的傻事!”他淚流滿面,哽咽地說不下去了。她環住他的腰,動情地喃喃道:“世上若沒有你,姮娥不想獨活。”他捧起她的臉,輕吻她的脣:“我要你,任何時候。”這一刻他下了決心,恩義雖重真愛無價,他要去和晶晶談,告訴她他的愛人還活着,相信她一定能理解他們。
他抱起她,穿過林蔭小徑,一步步走回他們的木屋,微風輕拂,吹動她飄垂在他臂彎下的髮絲,搖盪宛如水波。衾暖被溫,鴛鴦交頸,彷彿昔日重來。指尖的愛撫慰藉着相思若渴的身體,陰陽再遇的美妙令他們再也無法止步於脣間的纏綿。模糊中姮娥只剩下一個意識,他們在一起多好啊,怎麼可以失去他!她纖長的十指痙攣般地撫過他背上的汗水,貝齒在他肩頭刻出了深深的印痕,夢囈般地乞求:“戩,別離開我,我好捨不得你……”“姮娥,我一天也沒有忘記你,我愛你,我不願意放棄你。”他喘息地咬住她的耳珠,恨不能將她融化進自己的身軀,永不分開。“等着我……”儘管無法馬上給她現實的承諾,但他相信,明天就能給她驚喜,他深深吻着她,與她分享着交融的迷醉,把心中的期待與情意都化作了對她的愛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