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紫色的迷迭香花叢,簇擁着一個女子窈窕的背影。她紅衣似火,端坐在桃木圓凳上,對着鎏金青銅鏡梳妝。她正將披垂到腰際的如墨長髮綰到頭頂,梳成高聳的髮髻。鏡子中照出她明麗的妝容,與紅衣輝映,有着攝人心魄的美豔。
楊戩倚在門口默默看了她一會兒,才邁進門檻。聽到他的腳步,紅綃沒有回頭,對着鏡子說:“你回來了?沉香去崑崙了吧。”
“沒有。”
她微微一愕,停下了綰髮的手。因爲手臂舉在頭頂,衣袖上滑,露出她光潔的玉臂。楊戩忽然感覺哪裡不同,好像,好像她胳膊上少了點什麼……對了,是不是曾有一顆硃砂……
“怎麼把頭髮梳起來了?”他習慣了這麼多年她都是活潑自然的披髮,真的有些不適應。
她在鏡子裡溫柔一笑:“我是女人了麼。”在髮髻裡簪上一枝金步搖,步搖的頂端,赫然是那朵血色珠花。
楊戩心裡又是一痛,默然不能語。紅綃推鏡起身,款款向他走來,儼然是個端莊華貴的美婦人。“什麼樣的計劃?”她輕聲問。
她安靜地聽完了他全部的打算,美眸凝注到他臉上:“你真的要行動了?”
“嗯,這是絕好的也是唯一的機會。”
“那我呢,你要我做什麼?”
“雖然元神已滅,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輕棄。葬我於無人知曉處,可好?”他的聲音柔和,甚至帶着懇求的意味。
紅綃卻笑起來,微偏過頭打量他:“楊戩,你這算是變着法子讓我放棄報仇嗎?”
“小紅——”他嘆了口氣,牽起她的手,感覺到她掌心的微涼,“你就不能依我一次?”
她的手指輕輕釦住他的,臉上依舊是笑,眼中卻已溼潤:“件件都依你,唯獨這件,我不依。我們約好的。”她緩緩鬆開了手指,抽出了手,“你還有梅山兄弟可託。”
他低下頭,顯得落寞蕭索。半晌,他調整情緒:“你盛裝打扮,要去哪裡?”
“你不記得啦,娘娘要我寫悔過書,到瑤池領罪受罰啊。”她譏諷般地彎起雙脣。
他臉上一僵,回想起娘娘的尷尬與怒火。“她會怎麼罰你?”
“我是她的人,你不用擔心。”她笑笑,“我走了,也許娘娘把我留在瑤池,我就趕不回來陪你明天一起去華山了。成敗在此一舉,你自己要小心。”
長長的裙裾拂過青磚地面,穿過迷迭香叢,像翻滾向前的火焰,她大步向屋外而去,行至門檻,忽然停了下來,滯了一會兒,猛地轉身奔向他,撲進他懷中摟住他的脖頸,踮起腳尖在他側臉上輕輕一吻,飛快地說:“楊戩,還有一句話,我願用三生三世,換你一夜之錯。”然後,拋下愣怔的他,頭也不回跑了出去。
她的表達近乎卑微,卻又高傲得讓他無法迴應,她照顧飲食、共謀大計,得到他的寵溺與信任,瑣碎的情感他從來沒有梳理過,但分明早已從點點滴滴的時光融進了他的生活、烙印在他的人生。只是一場錯誤嗎?她是否太聰明,明知他即使在乎,也終將辜負,所以她乾脆決絕,不留給他任何的餘地。楊戩惆悵而立,望着那越來越遠消失在中庭的紅點,突然覺得沒有了她的神殿是如此空寂,心中陡然一緊,她剛纔的舉動又回放於腦海,三生三世,爲什麼似有訣別之意?
難道,她真的趕不回來了,復仇就在今天?
“二弟——”康老大匆匆跑了過來,神色緊張,“劉沉香向天庭乞降,願意釋放被抓的所有土地神,從此爲天庭效勞,只求赦免其死罪。陛下娘娘緊急召司法天神商議。”
“知道了,我馬上去。”
沉香已經行動,一切,正在按計劃展開。這一次,只許成功。
紅綃跪在王母的寢殿門口。眼看着幾注香都燃盡了,才聽見王母鑾駕回宮的聲音。
“喲,怎麼有人跪着呢?”王母冷淡地瞄了她一眼。
侍兒忙道:“回稟娘娘,紅綃仙子早就來了,娘娘不在,她不敢起身。”
紅綃伏地叩首:“婢子尊懿旨前來領罪。”
王母解下霞帔扔給侍兒,自己往裡屋走,邊道:“進來說話吧。”
侍兒奉上茶,服侍王母在榻上坐着,知趣地合上殿門。紅綃行至榻前依舊跪倒。王母也不命她起身,抿一口茶水,淡淡地說:“把袖子撩起來。”紅綃依言,但見雙臂光滑如玉,無半點瑕疵。
王母重重地放下茶杯,哼了一聲:“昨晚回來我還疑心有假,原來不是。你果真有些本事,把你主子哄上牀了。”
“奴婢該死,違反天規,請娘娘責罰。”
王母不置可否,沉默一會兒,忽道:“本宮剛剛召見了羣臣。劉沉香乞降,諸將都勸本宮爲那些無辜的土地神着想平息干戈。陛下派楊戩前往受降,但是楊戩懷疑他會詐降,要求李靖父子帶天兵埋伏於側,聽他號令行事。陛下準了。關於此事,你有什麼可以告訴本宮的?”
“奴婢一早到這裡求見娘娘,尚不知沉香乞和之事。楊戩疑他詐降,也在情理之中。”紅綃四平八穩地回答。
“你夠了!醉紅綃!”王母拍案而起,一把揪住她的衣襟,“收起你這套謊話。你要還是瑤池的人,就老老實實告訴本宮,他到底想幹什麼?”
紅綃輕輕按住她的手,臉上浮起笑容,儘管這笑容在王母眼裡甚是詭異:“娘娘這麼想打聽他的底細,是害怕他對您不利麼?”
王母一愕:“你……”茶盞邊沿有一隻細小的飛蟲,不過說話的兩人誰也不曾注意。
紅綃悠悠道:“奴婢伺候娘娘多年,深知娘娘的小心。寢宮百丈之內,都不能有哪怕一根釘子。娘娘防來防去,是在防一樣東西吧?”
王母臉色陡變,目光變得銳利可怕:“你到底在說什麼?”
“無—極—”紅綃朱脣輕啓,冷冷地吐出兩個字,“上古大神給了你主宰三界的權力,讓你得到萬物的庇護,但也留下了制衡——就是這把唯一能取你性命的無極劍。”
王母驚得踉蹌後退,面如土色:“你怎麼會知道這個秘密?你是東嶽帝君的什麼人?”
紅綃冷笑道:“無極劍被交付給了東嶽帝君,所以他讓你又恨又怕。你想盡辦法要得到無極劍,不惜構陷帝君。你明知道帝君與姑射仙子相愛,卻派美豔的奈河女妖去勾引他,伺機行刺。誰知女妖真的愛上了帝君……”說到這裡,她的面容籠上了哀慼之色,聲音嘶啞了:“你問我是誰,我就是你一手安排的這段錯誤愛情的結晶,他們的女兒。”
“不,不,這不可能,奈何女妖的孩子早已經死了。”王母震驚地搖頭。
“是,這個可憐的孩子是死了,被你的人殺死了。”紅綃的眼中噴出怒火,“你見我娘愛上帝君,不再聽命於你,你就威脅帝君,要將他與我孃的事公之於衆。帝君害怕失去姑射仙子,也害怕連累我們母女,只好獨自迴天。誰知我娘因愛成癡,追上天庭,你要挾帝君交出無極劍,否則就按天規處死我娘。帝君不想交出無極,更不想我娘死,他當庭認錯,解除了和我孃的關係。我可憐的娘不堪打擊,羞憤自殺。幼小的我撲在孃的懷裡哭泣,卻被你派來追蹤的天兵殺死。”
王母跌坐在榻上,哆嗦着嘴脣:“你既被殺,怎麼又活了?”
“聞訊而來的帝君見到母女雙亡,悲痛欲絕,他耗盡畢生修爲令我重生,將我藏在深山。而他從此心灰意冷,遁入洪荒。”紅綃悲憤道,“這場悲劇的始作俑者,就是你!你爲了得到無極劍,不惜逼死了我母女。可惜人算不如命算,你還是沒有得到它。”
王母凝神屏氣,緩緩站起身,真氣已灌注掌間:“那麼,無極劍在你手裡了?”
“不錯,兩千年我苦苦修煉,臥薪嚐膽,就爲了報仇雪恨。”
茶盞邊沿的小飛蟲振動着翅膀,原來,小紅要復仇的對象王母!怪不得,她要把無極劍變成鬢邊的珠花,否則她無法帶進瑤池!
“哈哈哈”王母忽而輕笑起來,“小丫頭,你恐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無極劍雖然可取我性命,但它受過詛咒,除非帝君本人,否則,若殺了我,用劍的人自己也會死。你不打算再想想?”
紅綃擡手撫上高聳的髮髻,輕慢地勾起嘴角:“不用娘娘提醒,我早已不懼同歸於盡。”話音甫落,但見她發間珠光一閃,手中已赫然多了柄淬着寒光的寶劍。
這就是無極?王母一咬牙,早已凝聚於掌的法力向劍擊去。王母是上古精氣所化,雖然她並未修煉武技,但仙根純正,法力之厚重非一般神仙可比,若是普通的劍,就算紅綃法力高強,也難免不被她掌風封堵。然而,不可思議的是,無極劍在遭到王母的攻擊後非但沒有受挫,反倒光華大熾,藉着紅綃的全力一刺衝開阻擋,直逼王母前胸。
王母不由大駭,原來這柄劍,果然是她的剋星!慌忙中她側身躲閃,就差那麼一點點,長劍從她寬大的袍袖間穿過,刺啦裂帛之聲,錦繡華服被挑斷撕裂,她裸露的肩頭上,竟有一朵醒目的黑色牡丹!紅綃冷笑一聲,隨即劍鋒一偏,喝道:“哪裡逃,拿命來罷!”眼看寒光罩住了牡丹,王母驚呼一聲,整個人彷彿中了魔咒,縱有法力,竟不能動彈半分……
便在這間不容瞬的剎那,忽然響起另一聲驚呼:“小紅,住手!”憑空突然出現一個黑影,插入寒光之中,擋在王母前面,紅綃哪裡能收住勢頭,無極劍順着慣性深深扎進了那黑影。劍氣忽然消散,黑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楊戩——”
看清楚地上的人,王母和紅綃驚得大叫。只見無極劍插在他的胸口,鮮血染紅了玄衣,楊戩卻沒有拔出劍,只是封住了自己胸口的穴道,他握住劍柄,將這把劍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楊戩,你爲什麼要阻止我?爲什麼?”紅綃歇斯底里地衝向他,“你爲什麼要替這個女人擋劍?她也是你的仇人!”
“不……小紅……我剛發現……她是我的西華姨母。”楊戩的聲音充滿悲涼。
紅綃木頭似的呆住了,西華姨母?王母怎麼突然變成了與他情深意厚、對他恩重如山的西華夫人?
王母衣衫散亂,跌跌撞撞退倚在榻前,驚魂稍定,眼波驀地一閃,就在她擡起手腕時,楊戩忽然叫道:“姨母,不要按警報!”王母的手一僵,楊戩雙膝跪倒,淚水不自禁滾落:“姨母,原諒二郎這麼多年未曾盡孝。無極劍在我手裡,二郎保證不讓任何人傷害你。”
“二郎!”王母——西華夫人亦不由落下淚來,“不是姨母心狠,我不敢認你,自從你開了天眼,我連見你一面都不敢……因爲我害怕失去你的感情,我不敢面對你恨我……可我想不到,會讓你來擋這一劍……”
“二郎早就放下了仇恨。”楊戩喟然,“若你是王母,我不會去擋這一劍,但你是姨母,不管你做錯過什麼,我都會替你擋。”
王母泫然而泣,悲欣交加。楊戩攬住神情恍惚的紅綃,輕聲道:“二郎只有一個請求,求姨母放過紅綃,放她離開天庭。”
“饒過她?”王母一驚,倏然擡起頭,眼神中恢復了凌厲,“賤人背叛瑤池,行刺本宮,按哪條律令都是死罪!”
“求姨母網開一面。”他摟緊紅綃微微顫抖的身體,“過去的恩怨,二郎不知,但現在,她是我的女人。”
王母怔了怔,沉默了一會兒,蜷緊了手指,恢復了冷靜的神情:“好,帶她走吧。”
“等等,二郎,你的傷……”
“我自己會治好。”
“告訴姨母,你到底要做什麼?”她向他的背影問。
楊戩回頭淡笑道:“處理完明天的事,我再告訴姨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