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州城外破廟}
夜,已經很深了。濃墨一樣的天上,連一彎月牙兒,一絲星光都不曾出現。偶爾有一顆流星帶着涼意從夜空中劃過,熾白的光亮又是那般淒涼慘然。這時刮起來了風,開始還帶着幾分溫柔,絲絲縷縷的,漫動着柳梢樹葉,到後來便愈發迅猛強勁起來,擰着勁的風勢,幾乎有着野牛一樣的兇蠻,在妙州城內的每一條街道上漫卷着,奔突着……
窗外的風,依舊颳着,卷浮起的砂粒,直拍拍地打在窗紙上,發出沙啦沙啦的聲響。窗內,燭火還是那般跳躍,不時地爆起一朵亮亮的燈花,隨後一縷黑煙就蜿蜒升起。
妙州城裡還是那樣寂靜,回想起幾個時辰前的亂戰彷彿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後來是怎麼收場的呢,馮紹民不記得了,只記得那時候他懷裡抱着紅嫣,然後李兆庭來了,張紹民也來了,就連一劍飄紅也趕來了,在那刀劍相拼的火光中,那時候他望着懷中的紅嫣,他突然覺得生命好脆弱……天地爲何要造人,造人又爲何,人生爲何,衆生都不明白,知道得其苦也,失之亦如是?
站在這破廟前,心中還是縈繞着那一些問題,馮紹民輕輕一嘆,他若留下來,這場人生想必不會缺少近憂遠慮。近憂是苦的,而遠慮卻是空空茫茫,毫無邊際。既然如此,自己要離開嗎?離開這濁流種種的地方,離開那奸人當道的朝廷,離開對自己癡心一片的天香,雖然他知道她對的癡心是在忘情丹的作用下才導致,可是不知道爲何他已經習慣了,真的要離開嗎?爲什麼此時自己的心裡會那般的疼痛……
此時破廟裡外傳來微微聲響,馮紹民用力地盯着裡邊那片黑暗,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了自己的眼簾,突然開口道:“爹爹?”原來當假皇宮事情解決以後,馮少卿便偷偷逃出了那個囚禁他的地方,給馮紹民留書相邀到此間相聚。
此時他們父女倆都彷彿感覺這破廟是那樣的寧靜,兩人對視半晌,只見一個微胖的老人家蹣跚着走了出來,他脣紋深陷,盡顯苦澀:“素兒,我的好素兒,你受苦了,當初……素兒,你還在怪爹?還在生爹的氣?”
“爹爹,女兒總來沒有怪過爹爹,也從未生過爹爹的氣。”只見馮紹民雙膝跪倒在地,淚流滿面對自己的老父親說道。
他走過去扶起馮紹民,讓其與自己並肩而坐,接而苦笑道:“素兒,爲父在官場上一直裝瘋賣傻,見風使舵,差不多忘了自己是誰,也害苦了你和你繼母……甚至還生生拆散你和兆庭,”他說到這裡,已是兩行老淚滑過脣紋,滴入土裡,“等我醒悟過來的時候,我又不得不裝成一個真正的瘋子……素兒,爹爹對不起你,跟爲父一起走吧,離開這裡,遠離這裡的是非。”
“爹爹,我……”此時馮紹民欲言又止,他不知道自己的猶豫是爲何?
馮少卿拍了拍馮素貞的手背,慈愛地望着她,道:“素兒,跟爹爹走吧,我們可以隱姓埋名。爹爹錯過一次,不會再錯了……”
“爹爹,我不能走。”
“素兒,你不走,你留在這個朝廷做什麼呢?爲父一身爲官,可是到頭來,一切還不都成夢幻泡影一般。”
此時的馮紹民卻艱難地搖了搖頭,眼中早有一層霧靄升起:“爹爹,不是我不想,而是不能。”
馮少卿聽此一言,驚呆了,緩緩說道:“素兒,這是爲何?”
是啊,這是爲何呢?馮紹民也如此反覆的問着自己,其實那是他心中想的最多的還是天香,自己這駙馬不辭而別,這對她是多大的羞辱,這樣讓天下人這麼看待她。
只見馮紹民拍了拍衣襬上的沾染的灰塵,站起來,躲閃的回答道:“爹爹,現如今朝廷動盪,天下就要大亂了”,他微微苦笑,“再者如今我身爲駙馬,走到這一步了,我已經沒有辦法再回頭了,此時我若突然走了,定會牽連無數人。更何況明知道天下大亂,我又怎麼能再此時離開,偏安一方,置天下蒼生而不顧?”
他這一番話,雖略顯心酸,但字字真誠,句句肺腑,而他那一站,雖略顯艱難,但其英姿颯爽,不知能讓世間多少兒郎心感慚愧。可嘆這人生有時如同一場鬧劇般,就算你自持清簡,自己不願與世俗同流合污,也總有一種莫名的力量想把你拖入那一場鬧劇中的。
馮紹民可真的僅僅如此嗎?重振朝綱,爲天下蒼生,沒有比這冠冕堂皇的理由更能人信服的了,他不走,只怕更是爲了不想辜負她罷了。他想象着那晚最初的感動,在月亮如鱗的餘輝中,天香輕快地踩過那微斑餘暈,讓馮紹民覺得世上原來有這樣一種單純的女子,爲了自己心愛的人不遠千里前來相救,回想起自己每次與之相處,心中就覺一絲柔軟,一種安然,一番徹悟。
馮紹民反覆的默唸這天香的名字,忽然覺得心裡的溫柔和酸楚相互交織:她身上的陰陽斷魂散之毒未解,朝廷也必將有所翻覆,你既然可以不顧安危爲我來了,如今,我又何以忍心就這樣不辭而別,舍你而去?
只聽到“啪”的一聲,那馮紹民忽地雙膝一跪,顫聲道:“爹爹,恕女兒不孝,不能伺候您了……您、您一定要……多多保重。”
馮少卿呆愣了半響,大笑幾聲後,嘆道:“命,這就是命啊!素兒,你有你的考慮,這次爹爹絕不勉強你。爹爹走了。別難過,還會再見的,爲父一定還會再見到我的素兒的。素兒,你要記住小心你身邊的那位南晨公子。”言語中透着悲切和關愛。
馮紹民一直低垂着頭,不敢擡頭看自己父親的表情。當那踩在枯葉之上作響的聲音漸漸的遠去,他才擡起頭來,只見自己的父親蹣跚的身影在遠處逐漸化爲一個墨點,消融在黑夜裡。他心中一顫,也不去拭滿臉的淚,他不明白自己父親最後一句話的意思,也沒有將其放着心上,只是朝着父親遠去的方向默默的磕了三個頭。
此時的天也像應了他的心情似的,不知何時就下起了雨,就好像要把他到妙州這些日子裡的鬱悶一吐而盡,洗滌他身上的悲情。只見馮紹民跪在地上微微擡首望天,天上黑雲遮月,四野沉寂,只有風穿過他溼透的白衫,雨拍打在他的臉上,那一份溼涼痛寂中給他一份難得的舒暢。
{鶴羽茶莊}
這一夜註定不是平靜,在鶴羽茶莊中等待消息的東方毓,雖然表面上很平靜祥和,坐在內院中的亭子裡,看着周圍的一切,那樣的漫不經心,可又誰知曉他此時此刻的心情,他環望着周圍的一切,同樣的月光,同樣的紅楓林,可是卻已然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他回想起自己回來時,下人說的話,說紅嫣被自己派來的人接走了,可自己曾幾何時派過這樣的人,而後來祈地閣的人來報說紅嫣她也出現在了假皇宮之中,此時他的心裡有一些不安,難道是我太高估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了嗎,難道她真的會出賣自己嗎?
凌宇接到祈地閣的傳報後,便撐着傘匆匆趕到了內院,通報給自己家主子,只見他來到東方毓跟前,單膝跪地,猶豫的開口說道:“爺,假皇宮中的一切都如爺之前部署那樣,劉倩及時趕到,馮小姐安然無恙,後來李兆庭和張紹民也趕到了,就連那一劍飄紅也趕去了,將王梧那老東西擒獲了,而他的這些收藏的黃金葉按照爺的吩咐運回藩屬了,只是……”說到這裡他偷偷的看了一眼東方毓。
而此時的東方毓聽到了凌宇的回報後,心中鬆了一口氣,神情變得那樣怡然,悠悠的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聽到凌宇突然停了話語,便開口問道:“只是什麼,凌宇,你何時也變得如此支支吾吾的了……”
“爺,紅嫣姑娘,她死了……”凌宇小心翼翼的說着,他的聲音越說越輕,而當東方毓聽到他說的,猛的一用力,只聽的“嘭”的一聲,東方毓手中端的茶碗被捏碎了,茶水和碎片參雜着鮮紅的血跌落這地上,“爺,你的手……”而此時的東方毓卻不管不顧的抓住了凌宇的衣領,眼裡充滿了憤怒,惡狠狠的開口說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怎麼會死的……”
“爺……”凌宇從未見過他如此,心有餘悸,但是還是開口說道:“公主趕到芙苑時,本想救馮小姐,可是王梧沒有人性打傷了公主不說,還趁着馮小姐沒有防備想出手殺她,結果……結果紅嫣姑娘以身相救,就這樣……就這樣死在了王梧的手中。”
“原來是爲了救她,紅嫣,你爲何如此,你爲什麼那麼傻,凌宇,你幫我去打探她被埋葬在何處?”東方毓無力的放下了攥着凌宇衣領的手,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爺,你的手,還是讓屬下幫你處理一下吧,這……”
“不必了,凌宇,你下去吧,我好累,想一個人靜靜……”東方毓看了一眼那隻受傷的手,就只這隻手,在白天的時候還掐着她的脖子,回想起她癡癡的眼神,此時他再也難掩心中的愧疚,跑到雨中,站在那紅楓林中任雨滴拍打着他,分不清他臉上滑落的是雨水還是他的淚水,那一刻他再也壓抑不住了,仰天長嘯:“嫣兒~~~~啊~~~~~~~”這一聲吶喊過後,便筋疲力盡的跪倒在地上,雙手支撐着自己疲憊的身體,他那受傷的手流出的血混合在地上的雨水中流淌着,瞬間染紅了那一條短短的小徑。
正可謂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馮紹民和東方毓就那樣在雨中悲傷中渡過了那漫長的一夜,次日清晨,馮紹民便拖着疲憊不堪的身影回到了驛站,吩咐人將紅嫣找地方厚葬,而後換上了朝服,帶着人查抄了王府。
“爺……”凌宇望着眼前之人,只見他臉上蒼白,眼中空洞而無神采,繼而說道:“紅嫣姑娘被埋葬在城外了,馮小姐將其厚葬了。”
“是嗎,凌宇給我換身素服,我想去拜祭她。”
“諾。”
不多時,便見東方毓穿着一件白色雲翔符蝠紋錦袍,烏髮用一根銀絲帶隨意綁着,沒有束冠也沒有插簪,額前有幾縷髮絲被風吹散,和那銀絲帶交織在一起飛舞着,而腰間繫着犀角帶,只綴着一枚白玉佩,外披着一件白色大麾。他還是依舊戴着那半片銀製面具。
{紅嫣墓前}
此後二人便騎馬趕到了紅嫣的墓前,接過凌宇手中的祭品後,便對他說:“凌宇,你回去吧,讓我和紅嫣單獨呆一會。”
“爺,這……”
“放心吧,我沒事,你回去吧!”
“諾。”只見凌宇應聲而去。
此時的東方毓將祭品放在紅嫣的墓碑前,而自己則倚靠在那墓碑旁,拿起那壺酒爲她倒了一杯,而後便自己喝了起來,此時他的內心是煎熬的:嫣兒,你在那裡還好嗎,嫣兒,爲什麼你要如此傻,我東方毓不值得你如此,不值得你用生命來愛我,是我害了你,也是我誤了你,嫣兒,你能原諒我嗎?
而馮紹民辦完事情後,也帶着祭品前來,當他見到紅嫣墓前的東方毓時,心中便多了一分疑惑,他們難道是相識,還是……他伸手拍了拍東方毓的肩膀,繼而說道:“南晨兄爲何在此,你和紅嫣姑娘相識嗎?”
東方毓見來人是馮紹民,便起身作揖道:“我在外經商時,曾與紅嫣姑娘有數面之緣,可不曾想此時相見卻已然是陰陽相隔了,不知道紹民兄,這是……”
馮紹民見他如此誠懇,心中的疑慮也就打消了,呆呆的望着紅嫣的墓碑,緩緩的說道:“她是爲我而死,可我不知道她爲何如此,只知曉她死前躺在我懷裡還心念着一個叫毓的人,還要我照顧他,南晨兄可知道那人是何人?”
東方毓無奈的笑了笑,答道:“我與紅嫣不是很熟,不知此人是誰?”
此後二人便沒有在開口說話,各懷心事,此時的東方毓想的是:嫣兒,爲何你在死之前還念着我,哎,我一失足成千古恨,回頭已是百年身,那時我爲何要利用你,爲何不讓你遠走他方,爲何我要那樣錯下去,爲何要讓我知曉那一切,難道你要我帶着罪疚終此一生嗎?而他身邊的馮紹民心中唸的是:紅嫣姑娘,我不知你爲什麼在最後的關頭挺身而出救我與危難之間,我也不知道你從何得知我的真實的身份,但是我還是很感激你,你放心,我會找到你心中所念的毓,讓他放下心中怨恨,紅嫣姑娘安息吧!
沉寂良久,兩人話別後,便分道揚鑣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