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
“你就是眼？”
很顯然，格雷曼也聽說過“眼”。
救世之眼這個組織，在國外的玩家圈子裡還算比較有知名度，尤其是西方，之前搞出來的一堆降臨本，基本都是西方玩家，消息來源就是救世之眼。
格雷曼此前也嘗試過聯繫“眼”。
他知道“眼”也來自遊戲世界，就像他對顧池說的那樣，只要他們這些NPC聯手，現實世界一定擋不住，那些隱匿在人羣之中真正的玩家也將無處可藏。
但他沒能找到“眼”。
也沒想過“眼”會自己找上門來。
聽起來似乎還站在顧池那一邊。
等到白光散去，原本掛滿牆壁的監控屏已經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間辦公室的場景，顧池甚至都分不清自己是被帶着穿越了時空，還是眼單純的四周的牆面換成了360度無死角的全息投影。
這讓格雷曼莫名有種被背叛的感覺，同爲NPC，“眼”居然幫着一個現實世界的人說話。
當然熟悉！
這個片段其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就是一個小老闆很普通的一天。
眼失笑：“那我就讓你親眼看看。”
辦公室裡的他，還不是擎光企業的董事長。
這根本就是他的辦公室！
他眸子微縮，再去看辦公桌前的格雷曼，他手裡的鋼筆也是“逆向書寫”，從右往左，從下往上，每寫一筆，文件上的字跡便會被抹去一筆，彷彿倒放的寫字動畫。
操縱時間的方式有很多種，這只是其中之一。
顧池與格雷曼的對話他都聽得一清二楚，這個年輕人似乎想用攻心的方式去打敗格雷曼，但想擊潰一個瘋子的信念並不容易，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自己眼見爲實。
眼手裡的白光漸盛，迅速鋪滿整個房間，讓他們視野中一片雪白，凰姎清晰地感覺到時空正在被扭曲。
“我沒看見的事實就不叫事實。”格雷曼譏諷道，“你以爲你是先知，說的話別人就一定會信？”
作爲觀察者，他們將無法觸碰歷史，也無法改變歷史，同樣，歷史中的人觸碰不到他們。
“眼”看向辦公室裡的格雷曼，說道：“想知道爲什麼，不妨繼續往下看。”
“不用擔心。”眼似是看出顧池心中的疑惑，淡淡地笑了笑：“這只是一次時間旅行。”
但又沒完全扭曲。
他其實很早就來了。
這句話顧池之前也對格雷曼說過，但原因卻完全不同。
這個時候擎光企業還沒建立，地平線掌握在其它幾家巨頭企業手中，他只是一個小公司的老闆，一邊忙着處理商務，一邊還要抽時間去做實驗。
格雷曼眼裡涌現出一抹瘋狂。
但是……
那是他自己。
辦公室裡還有個正在辦公的人。
“除非你們能殺死那時的我，否則我依然會活着，戰爭也還是會發生，且永無休止。”
可當顧池習慣性去看掛在牆上的鐘，卻發現上面的指針是在逆向轉動。
那時的他非常弱小，連建立一個完整實驗室的資金都沒籌齊，自然也沒有什麼保命手段。
“我不會殺伱。”
眼擡起手。
這雙手非常漂亮，指節修長，潔白如玉，散發着淡淡的瑩白光輝，而在這光輝之中，又隱隱可見手背的皮膚上有着蒼老的紋路，好像是皺紋？
“真相？”格雷曼冷笑，“真相就是你們說什麼就是什麼，反正誰也證明不了真假，是嗎？”
這仍舊不能證明什麼。
眼搖頭：“事實不用證明。”
自己從觀察者的角度去看自己生活，哪怕格雷曼活了幾百年，見過各種各樣的場面，也被這一幕給深深震撼到了，作爲一名科學家，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時間旅行有多麼玄幻。
簡單解釋了一句，眼又看向依然是一塊屏幕的格雷曼：“這間辦公室，你熟悉嗎？”
周圍的一切都在變化，唯獨他們沒變。
在他看來，他和顧池的邏輯不只是邏輯那麼簡單，更是關乎到他們存在意義的信念，就這樣輕易相信顧池，無異於承認自己是個虛構的人，這和思維上的自殺有什麼區別？
男人兜帽下的面容模糊不清，聲音縹緲：“我只是告訴你真相。”
不等顧池看清，眼前的畫面已經變了模樣。
格雷曼沒想到這個先知有這麼大本事，竟能帶着他這個數字生命一同穿越，回到地平線。
如果遊戲真是未來，那他不也是未來的人，和所有NPC一樣，永遠只能是一串數據？
格雷曼甚至有點怒其不爭。
“但也許，你會自己殺死自己。”
格雷曼並不清楚“眼”有沒有回到過去將他殺死在搖籃之中的能力，但即使有，他也絕對不會向“眼”低頭，格雷曼從來不畏懼死亡，他的信念和理想遠比生命更加重要。
格雷曼也很快察覺到了這點。
“你是在向我展示你的能力？”
“有意義嗎？”
“很快就有了。”
眼輕聲道。
隨着他的話音落下，逆流的時間忽然加快。
辦公室窗外的光線由暗轉亮，從黃昏到下午，又從下午到早上。
街道上的行人在倒着走，汽車在倒着開，天上的鳥兒扇動翅膀往後飛行，包括日落月升，全都是相反的方向。
“當。”
一聲令顧池分外耳熟的鐘鳴響起。
當白天變成夜晚，夜晚又變回白天，轉眼已來到十年前。
時間被“眼”暫時撥正。
這時的格雷曼在操場踢球，他大學時期曾是校足球隊的成員，踢的還是前鋒，只見隊友一個漂亮的直塞，他越過防守隊員接球，直面空門，然後奮力一腳——
足球成功高出橫樑，擊中了一個路過的老師。
那老師手裡端着個托盤，上面放着許多玻璃器皿，正要前往實驗室，結果大學時期的格雷曼一球過去，把這些瓶瓶罐罐全部砸了個稀碎。
顧池：“……”
好球。
格雷曼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你什麼意思？”
眼答道：“你應該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幕。”
砸壞了東西自然要賠錢，可那時的格雷曼沒有錢，闖了禍也不敢和家裡說，那名老師最後也沒難爲他，就讓格雷曼以後去實驗室給他打下手，當作打工還債。
於是，格雷曼第一次真正接觸到了科學，也第一次展現出了驚人的天賦。
再往回十年。
小學時期的格雷曼和其他同齡人沒有太多不同，並未表現出什麼特別的地方，如果不是知道未來倒回去看，誰也看不出一個平平無奇的孩子最終會成爲地平線巨頭企業的掌舵人。
“你到底想看什麼？”格雷曼臉色很不好看。
這就像有人把你存在手機裡的相片和文件全翻出來公之於衆一樣，他有種被侵犯隱私的感覺。
但這才哪到哪。眼想讓他看的，並不僅僅是他自己。
時間繼續逆流往前。
場景來到一家醫院，這時的格雷曼剛出生，年輕的父母臉上掛着欣喜又慈愛的笑容。
即使格雷曼再鐵石心腸，再不把人當人看，口口聲聲說着一切都是數據，看見這一幕時神色也有些恍惚。
而接下來，畫面中播放的不再是格雷曼的人生，而是他父母的人生。
同樣是逆向追溯，從生子結婚到相戀相知，到第一次相識，再到他們各自的小時候和從母親的襁褓中誕生。
這是第二輪。
還有第三輪，第四輪……第十輪。
每一段人生的主角都是上一段人生主角的父輩。
環境也在跟着變化。
鏡頭逐漸拉遠至全局。
大城市變成小城市，小城市變成還未擴建的土地，土地又變成廢墟。
如此追根溯源，最終來到了地平線還不是地平線的時間線。
整塊陸地一片貧瘠，處處都是殘垣斷壁，屍橫遍野，滿目瘡痍。
此時的地平線，比智械末日後的地平線還要荒涼，像是剛剛經歷過一場滅頂之災，象徵文明的建築幾乎不復存在，只剩下流淌的鮮血在向他們這些觀察者訴說這裡曾發生的災難。
“這就是4402年末日之後的景象。”
眼輕聲道：“像這樣的地方不止一個，晨擁、武曲、扭曲之地……你以爲不同的遊戲世界，都是現實世界相同的未來。”
“不用急着反駁我。”
“我知道你想說這時的地平線已經是地平線，無法證明它源自於現實世界。”
“但你看看他。”
眼的目光飄向城市中一處廢墟之下，那裡躺着一個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鏡的中年男人，他本就不多的頭髮在經歷血與火的洗禮後變得更加稀少，更多的是血，就像災難中依然努力生長的雜草，莫名令人心疼。
他是最後一段人生的主角。
顧池都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輪了，唯一能確定的是，如果沒有這個男人，便不會有以後的格雷曼。
“這你幾個月你都活在互聯網上，許多比較出名的人你應該都認識。”眼對格雷曼道，“仔細看看他的樣貌，跟你的記憶對不對得上？”
廢墟中的男人好似也聽見了他說話，疲倦地睜開雙眼。
這一瞬間，屏幕中的格雷曼眼睛瞬間瞪大，失聲道：“M博士？”
凰姎：“？”
顧池：“？？？”
啥博士？
M博士？？
將軍手底下搞研究的那個？？
於是有那麼一秒鐘，顧池的眼睛也和格雷曼瞪得一樣大。
格雷曼是M博士的後後後後後…後代？
“怎麼可能是他？”格雷曼如遭雷擊。
他並非看不起M博士，也不是對M博士有什麼偏見，他只是無法相信，竟真能在災難後的地平線看見現實世界的人？
難道顧池沒騙他，地平線真的是現實世界的未來？？
如果說顧池先前連編帶造的邏輯是在格雷曼心中埋下了一顆雷，那“眼”這一手，便是將這顆雷引爆的火線，時間是一幕一幕往回倒轉的，就算格雷曼再不願意相信，也無法否認自己親眼所見的事實。
其實別說是他，顧池和凰姎都有種要長腦子的感覺。
凰姎作爲官方的代言人，除了在家之外，接觸得最多的就是破曉的雪影等人，也聽過M博士的名字，但她沒想過這次戰爭的始作俑者會是M博士的後人……
顧池同樣沒想到。
這件事完完全全超出了他的預料。
以至於他腦子裡冒出一個想法。
過去可以改變未來，如果他和凰姎現在立刻返回中亞區，把M博士給做掉，那現實世界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
格雷曼是不是沒了？
戰爭是不是也能結束了？
“不，這不是真的……”
“不可能是真的！”
“你這是幻術，你在騙我！”
格雷曼突然衝眼嘶吼：“你不是可以改變時間嗎？有本事把我設定好的時間也改掉啊！”
“如你所願。”眼再度擡起手。
正好今天週三。
他帶着衆人回到監控室，指尖上繚繞起純白微光，一個個數字在其中流轉。
他輕輕一劃，那臺儲存格雷曼思維的主機上，時間陡然跳躍，從4400年8月3日變成了8月6日。
轉眼過去兩天，依舊和以前一樣沒有任何體感，格雷曼卻面如死灰。
他不明白“眼”爲什麼連程序裡的時間都能控制，這未知又強大的力量，成爲了壓垮格雷曼心頭一直以來所堅持信念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苦苦追尋了一生的真實，到頭來是個徹頭徹尾的謊言。
他的無知騙了自己。
騙了自己一輩子。
不管他怎麼做，怎麼努力，都永遠只能活在這場未來的遊戲中。
這一刻，格雷曼心裡生出深深的無力感，還有一種像是被折斷翅膀的籠中鳥一樣，從不曾有過的悲哀。
眼的預言再次應驗。
他不殺格雷曼。
但格雷曼會殺死自己。
當信念崩塌的那一刻，格雷曼便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再存在的理由。
地平線也好，現實世界也罷，對於此刻親眼見到真相的他，都徹底失去了意義。
既然註定逃不出去，他還堅持什麼呢？
像小丑一樣裝作不知道，繼續與整個世界爲敵嗎？
哀莫大於心死。
格雷曼痛苦地閉上眼睛。
隨之灰暗下去的還有一直裝載着他面容的顯示屏。
格雷曼的面孔消失了，浮現出一串串跳動的代碼。
他啓動了自毀程序。
眼平靜地看着這一幕。
他早知格雷曼的選擇，那雙深邃的眸子裡沒有絲毫波瀾。
反倒是顧池有種略顯荒唐的英雄遲暮之感，嘆了口氣。
格雷曼是敵人，不值得同情，只是最終落得個自殺的下場，難免讓人有些唏噓。
可他還沒唏噓完，又忽然想起一件事，眼睛一睜，猛地衝上去。
“等等，你先別死！”
“把Kα-Ⅴ的合成方式給我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