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厭惡

他說來輕鬆,彷彿兩個人近十年的差距就只有十五歲的少年和五六歲的小女孩那般簡單。同樣的未經人事,同樣的清純簡單。沒有年少的生命裡不甘的掙扎和抗拒。

林辰艱難的張張嘴,想說,她怎麼就從來也不記得有他經過呢?十五歲清秀沉穩的少年,她怎麼可能會沒有一點印象?

只是,那聲音卡在喉嚨裡,蠢蠢欲動,卻依舊什麼都發不出來。她整個人都被他驀然定住的身影所吸引。

百餘平米的空曠,他就站在那裡,遺世獨立的姿態,他對她無聲的微笑,彷彿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他們兩個人。

他的眼眸微微眯起,瞳孔裡清澈的倒映出她的臉。

林辰孤獨的沉溺其中,幾乎醉了。

終於,是他磁性的音線驚擾到她。

鐘意笑着看向她,窗外溫熱的光線撫摸在身體上只覺得輕緩柔和。記憶中的小女孩黑瘦,小小的個子是極明顯的營養不良,現如今能夠發育的這樣標誌,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鐘意上上下下的打量她,想想從前還告誡自己要努力愛上這個飛機場女生。不覺好笑。

“你在野外奔跑,像個出逃的小獸,身後有什麼東西追趕一樣,看起來那麼驚慌,身後稍有腳步聲就嚇得不知所措。我沒有靠近你,我們沒有說話,所以,你不記得!”

鐘意說完,忽然莫名的搖頭嘆息,那些存在,不過是他一個人的記憶而已。想想,是有些可笑。

鐘意撒了一個小小的謊,不是沒有說話,是她沒有回答。

瘦弱的小女孩從他身前跑過,,黑亮的眼睛睜得很大很圓,整個黑色的瞳仁都暴露出來,是令人驚異的恐懼。

那種恐懼勾起年少的他對往事的回憶。

他叫她,“喂,你跑什麼?”

十五歲少年的聲音穿破整個曠野,嘹亮的綻放。他從未那樣說話,從來,也不被允許。

小女孩完全沒預料到身後少年的呼喊,瘦小的身影,極快的就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對不起!”林辰突兀的開口,他真摯的眼睛不像是撒謊,只是,她不可能記得幼時所有的事。

愈發的懵懂最該有的狀態。不肯放棄的奔跑,好像是夢中才有的事情,放肆的,可以逃離。

鐘意卻是倏地笑了,手指滑過她白皙的臉頰,忍不住捧在掌中,輕笑道:“傻瓜,已經那麼多年,你不記得,也是很正常的呀!”

“哦!”林辰垂下眼瞼,鐘意的臉正在眼前無限放大,林辰醺紅的臉頰,還是不自覺地閉上眼。“我記得你就好!”耳畔溫熱的呼吸伴隨他的聲音一同傳來,林辰驚異地睜開雙眼,又是尷尬又是感動,他卻已經離開親暱曖昧的距離。

咫尺之釐,他幾乎親吻到她臉上白色的絨毛。

林辰的呼吸有些紊亂,他卻已經擡腳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處理公務。

她懊惱的拍拍自己的臉頰,希望能夠清醒一些,小腦袋龜速轉動的思維,不確定他的話是不是全是真的?鐘意卻是又突兀的擡起頭來,凝視着她泛紅的臉頰,調笑一般的逗她,“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其實你的臉長得很漂亮很精緻?”

他由衷的贊她,深邃的眸子眯起,細長的睫毛在陽光下一顫一顫的,像蝴蝶的翅膀,隱隱的讓人心動。

林辰卻是意外的怔在原處,拋卻了所有的羞澀和不安,只一字一句的問他,“你喜歡?”

鐘意輕輕點頭,沒注意她飄忽迷離的眼神。她明明就是望着他的方向,黑亮的眼睛卻是空洞沒有焦距。

她將手放在自己臉上輕輕撫摸,已經長長的指甲尖銳的幾乎將白皙嫩滑的肌理劃破,流出誘人的鮮血來。

“可是我卻討厭!”林辰的聲音冰冷沒有溫度,彷彿是深入骨髓的厭惡。“從十七歲起,我就發現我的臉越來越像那個女人。”

她噁心從鏡子裡看到這張臉,很噁心!她對那個已經叫了二十多年“媽媽”的人已經不知道是什麼感情,只是這張臉,分明厭惡。一點也經不起別人提起,一如身體內最柔軟的神經,稍一觸碰,就會收拾起所有的武裝,像刺蝟一樣反擊。

林辰的手指仍在臉上撫摸,碩大的眼睛注意到一旁明淨的玻璃,上面清澈的映出她的輪廓。

“你這個賠錢貨!”

“你怎麼不去死!”

“我是瘋了纔會把你生下來!”

只是隔着歲月的差距,兩張並不很像的臉在鏡中重合。記憶裡的女人尖利的嗓音響徹在耳際,仍舊有着劃破耳膜的功力。

林辰緩緩撫摸,鏡中白淨的指甲忽然就染了殷紅的顏色,明麗的指尖比事實尖銳。

她在那一刻幾乎忘了自己是誰,只覺得這張臉分明是看夠了的,最鋒利的匕首就在掌中,她要劃破它。

鐘意的笑容早已收起,凝眉注視着她怪異的舉動,腥紅的眸子緊縮,似乎有什麼可以和往事結合在一起,嚴絲合縫。

“你在做什麼?”鐘意忽然厲聲呵斥她,眸子裡迸發的陰鬱,連同周邊的空氣也驟然冷卻。林辰猛地驚醒,思緒逐漸從夢靨裡抽離,想起自己剛剛的舉動,恍然驚夢似的發覺,原來她恨那個被稱作“媽媽”的女人比那個男人要來得多,來得隱秘刻骨。

只是……

林辰安靜的垂下頭,手指在空中抖動的那一刻,像是甩掉了幻想中尖銳的殷紅。腦袋因爲他的呵斥而有短暫的空白,根本無法順利的想起,前幾秒的他是否還在對自己溫柔的笑,一如古時的傾城之人?

他也太反覆無常了!

林辰兀自下定論,莫名的覺得,是不是她怪異的舉動勾起他什麼不好的回憶了?

“資料整理好了?”鐘意闔下眸子質問她,棱角分明的輪廓堅毅的緊繃着,不見一絲溫情。

“馬上就好!”林辰利落的轉身,眼中清明已經全然恢復,猛然清醒的還有,他拿她不過是當作玩物吧!

心情好了便和顏悅色一些,不小心觸到了哪根神經,就又迅速的沒了興致,隨性的讓她滾出他的視野。

林辰甩甩頭,擺脫掉腦海裡不可能的幻想,讓心思恢復清冷平常。

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吧!會情願朦朧,和誰都講不清。

就像是…遇見江哲瀚之前,她見到別的情侶那樣的親密,年輕的女孩笑得開心甜蜜,任性的恣意。她就在想,她是不是也可以嘗試着去喜歡一個人?她害怕的是,生活裡的陰影已經讓她喪失了喜歡一個人的能力。

記憶中的生命,還曾有過一個叫做寂寞的東西在叫囂着作祟。

所以,當江哲瀚在漫天煙火的身前對她微笑時,她終於什麼都不顧忌。

好看的男生,眉眼裡傾斜的笑意,都變成了蝕骨的誘惑,無法抗拒。

於是心動,不會意外。

手機鈴聲在辦公桌上響起的時候,林辰正好回去,顯示的號碼是剛剛輸入腦海中總經理的聯繫方式。是他公用的手機號碼,而她手機裡存有的卻是他曾打給她。

林辰眉間微攏,軟了身子還是屈從着按了接聽鍵。

“你媽媽已經死了,你知道嗎?”

“是嗎?”

她聽見自己清冷平常的聲音。就好像,一個陌生人生命的消逝,怎樣講,都是與己無關的事。

“你早就知道了?”鐘意陰沉了臉,沒得到她震驚的聲音,不覺落寞。

“沒有很早,就在昨天,昨晚。”林辰聽見他陰冷森然的聲音,默默的強調最準確的時間。隨即自嘲的笑笑,“也不算太晚了是不是?”至少,是在你的輕蔑之前。沒有像一個傻子一樣被玩弄於鼓掌之中。

“不晚!”鐘意略略沉吟,終究是沒問她是如何知道的。這樣的小事,他還不必要從她口中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