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好面對着密道,纔剛安慰了自己,就看到密道口莫名其妙多出了一個人。
一個女人,鵝蛋臉、彎彎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龐。
“寶珠?”他失聲喊道,幾乎要揉眼了。貼身丫環寶珠怎可能在這裡出現,再說樊真人才剛剛從這密道經過啊。這密道如此狹窄,二人難道不會撞上,樊真人難道發現不了她?
溫格膽子一向不小,否則年輕時也不敢夜宿荒廟。可是這詭異的一幕卻令他背後沁出冷汗來。
溫良羽聞言睜開了眼睛,卻是虛弱一笑:“你,你終於來了。”
溫格心裡咯噔一聲響,顫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這個令他不省心的兒子苦苦等待的救兵,難道就是寶珠?可是這只是個凡人!
卻見“寶珠”走上前來。也不見她步伐如何急促,偏偏邁了幾步就走到自己面前。他瞳孔忍不住就是一縮。她低頭細細看了溫格胸口上的符咒,然後又轉身去看溫良羽胸前的。
長天正要她將兩個符咒牢牢記在腦海之中。幸好她自從開始淬體以來,不僅體質日益增強,就連記性也大好了,否則這麼多彎彎繞繞如同鬼畫符般的線條,她怎麼能硬生生背下來?
時間有限,她看了兩遍還是不放心,抽出獠牙在地板上依樣畫了起來。起初很不順手,不過越畫竟是越快。溫格見她拔出匕首,倒抽了一口氣道:“你不是寶珠!你到底是誰?”
“別吵!”她不耐煩道。時間緊迫,這些符咒她還必須一筆不差地完成。太考驗她的腦力和腕力了!
嗯,不錯。兩個符咒都畫好了,看起來雖然很醜,但至少沒有畫錯。她滿意地點了點頭,擡起袖子將兩人胸口的符咒都擦掉了。隨後重新拿出硃砂繪製起來。
溫格驚道:“你要做什麼!”其實他立刻就明白了這女子要做什麼,心不由得沉了下去。她是來幫這半妖的!
施這換血之術時。樊真人已將他兩人都禁錮住了,否則他早就跳起來阻止她了。
沒錯,寧小閒正在做的事,和小半個時辰前樊真人做的一模一樣,只不過她要將兩人胸口上的符咒掉包。這咒語既然能讓血液沿着既定的方向流動,那麼她對調一下繪在兩人身上符咒,血流的方向自然也就變了。
本命精血,將從溫格體內再流回溫良羽身上!
這個節骨眼兒上。溫格哪甘心功虧一簣,咬牙道:“這位姑娘,他許了你什麼好處?我雙倍贈予你!只要你將這符咒換回來!”
寧小閒邊繪符咒邊搖頭道:“他出的價,你給不起!”
溫格怒道:“我是這巖城之主,他不過是個卑賤半妖,能拿出什麼寶貝來打動你?啊,該死,不要再繪了!”
“靈茶的茶種!”她百忙中擡眼瞄了一眼這位巖城城主。見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你有麼?”
溫格頓時噎住。這個,他真沒有!拿什麼雙倍返還?爲何這麼巧。偏偏是靈茶種子?
寧小閒動作很快,說話間符咒已經繪製完畢。只見銀光一閃,血液的流向果然掉頭了,心口之血從溫格身上流向了溫良羽的胸口,也許由於長天臨時加上的小小改良,也許由於這些本命精血原本就屬於溫良羽。迴流的速度快了不止一倍!
充盈的感覺消逝,虛弱再度來臨。溫格再也忍耐不住,急吼道:“你要如何才肯停手?”
“很簡單。”寧小閒拍了拍手上的粉末,指着溫良羽笑道,“只要他開口說出‘我願意’,我就幫你倆再將血換回來。”一進溶洞發現此地與水路相通,她的心情就放鬆下來了。只要不被關在密室裡,她就不會被困,大不了回神魔獄裡呆着去,等四下無人的時候再從水路遁走。
既已立於不敗之地,又有望救活溫良羽,她心情便已大好。
溫格也知道這是自己惟一的機會了,轉頭向兒子懇求道:“羽兒,救我!”
溫良羽緊閉雙目不去理他,眼角卻慢慢滑下一滴眼淚來。
溫格何等眼力,一望情知有戲,放低了聲量急促道:“你小時候,我給你扎過風箏,不小心扎得手指都出血了;你高燒不斷,是我將你抱在懷中徹夜哄睡;你自掌管這巖城以來,層層政令施下,壓力重重,都是我替你頂住。你憑心而言,我哪一次拂逆過你的意思?”
溫良羽張了張口,沒說出話來,卻聽溫格又接道:
“羽兒,羽兒!你可比謹兒孝順多了。哪怕你是半妖,也還是我骨中的骨,血中的血啊,你能眼睜睜望着爲父去死麼?”說到後來,他忍不住嘶吼起來。
溫良羽終於轉過頭望向他,於是清清楚楚地看見了父親極度扭曲的面容,以及眼中飽含的祈求、渴望、痛苦和恐懼。
從前那種虛弱、痛苦的感覺又回來了。若溫格從未健康過也就罷了,可是剛剛溫良羽的精血流入他體內時,那種生機勃勃、充滿力量的感覺,當真令他欣喜難禁。
得而復失,這樣的惶恐幾乎要將他逼瘋!
溫格還在苦苦勸道:“你從小到大反覆跟我說,你不想再以這樣醜陋避世的身份活下去了。我理解你,我願意替你活下去,你將這生的希望讓給爲父!”他服了小駐顏丹,臉色雖然始終紅潤,身上的皮膚卻開始發白,不僅變回了原先的病弱之態,甚至還猶有過之。
想來也是,他原本的身軀就如風中之燭,殘破不堪,再經這換血秘術的反向摧殘,那真是要命了。溫格額前一綹原本黑亮的頭髮,在三人的注視下漸漸地轉灰、變白……隨後又有越來越多頭髮漸漸地轉白了。
“羽兒,羽兒。”血液的流速越來越快。溫格的聲音都漸漸低了下去,連站在一側的寧小閒。都忍不住有幾分同情他了。
這人心智手腕都屬上乘,若非生命快要走到盡頭,也是個有才的人。她自己何嘗不曾爲求生而苦苦掙扎?爲了活命使出種種手段,其實並不下作。
溫良羽定定地望着自己的父親,終於哽咽道:“爹。我也想活下去。對不起!”他雖然淚流滿面,語氣卻極爲堅定。
寧小閒悄悄鬆了一口氣。她雖說自主權在溫良羽手中,卻沒有多大把握。這溫格實在是個人才,對自己兒子的心理把握得十分透徹,她還擔心溫良羽願意代溫格去死呢。
溫格眼角跳動,知道自己活下去的最後一絲希望也斷絕了。他現在已很虛弱,喘了幾口氣道:“好,好。你是好樣的,你和謹兒又有什麼分別?一樣自私!”
他怨毒地看了寧小閒一眼:“我倒要看看,你們要如何活着離開這裡。我活不下去,你們也別想跑得掉!”
“我在黃泉路上等着你們。”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大笑道:“好兒子,好兒子,你真是我的好兒子!”最後一個字才說完,氣吸不上來。雙手抽搐了幾下,就此再不動彈。
他睜着眼睛死去了,這換血秘術竟是將他最後的血液也抽了個乾乾淨淨!她愣愣道:“長天?”
“嗯!是我對這換血術做了修改。將他的血液反噬乾淨。”長天冷冷道,“若讓他再活七天,我們的秘密都泄出去了。”
溫格這一死,小駐顏丹終於失效,面上的肌膚立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癟了下去。
寧小閒心中不忍,將他長袍的下襬拉了上來。蓋住了他的面容。死者爲大,給他留點尊嚴吧。
換血之術結束,溫良羽終於又能動彈。他跌跌撞撞爬起,伏到溫格的屍身上,放聲大哭!他這一慟哭,真如杜鵑泣血、巫峽猿啼,竟是把二十多年的恐懼、苦楚、鬱憤都要傾瀉乾淨。哭聲裡含着說不盡的悲傷和依戀,令她一個局外之人都忍不住有些鼻酸。
活到這麼大,原來只是一枚棋子,原來從沒人真心待過他。這樣的感受,真可以將個正常人逼瘋。
這二十年來,溫格可曾對他動過惻隱之心?不可說全然沒有吧。可是這男人心心念唸的,最終還是自己的性命。溫良羽身上雖然流動着他的血脈,卻不過是個半妖。“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想法,說不定連老城主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就深深種在了田地裡,最後釀成了這樣父子相殘的慘劇。
過了幾十息,他的聲音才漸漸弱了下去。
寧小閒雖知他悲傷難平,但現下時間最迫,只好拍了拍他肩膀道:“溫二少,我們該走了。”
溫良羽心中仍悲痛,但他是個知道輕重緩急的人,於是勉強止住哭聲,胡亂抹了兩把眼淚,睜着一雙紅通通的眼睛望着她:“往哪裡走?我爹的院子裡有人守着。”
她指了指身邊的水流:“簡單,我走水路。”這傢伙是心思大亂,否則平時不會問出這麼蠢笨的問題。
“無論是那幾個妖怪還是樊真人,很快都會下來。”沒錯,剛纔長天就已經認出水鏡之中的四人是妖怪所化,當時她就覺得,這趟水好像又變深了,連妖怪都牽連其中。
溫良羽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卻指了指自己道:“那我呢?”
寧小閒沒好氣:“算你運氣好,我搭你一程。唉,爲什麼最苦的路都得我一個人走?”
她不等溫良羽回答,就將手搭在他肩上,發現他肌肉繃緊,於是輕喝道:“帶你去個地方,你只管放鬆,不要抵抗。”
“等……等一下。”溫良羽走到溫格身邊掀起蓋頭,定定地望着那張恐怖的容顏好一會兒,似乎要將他的面龐銘記於心,最後俯下身,在父親的額上輕輕親了一下,這才道:“好了。”
下一瞬,兩人站在了神魔獄的最底層。長天冷冷望着寧小閒搭在溫良羽肩膀上的手,不發一語。
她訕訕一笑,趕緊將手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