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盡失
“展大哥,你怎麼樣?”金雨朵扶着展涼顏,焦急地詢問。展涼顏反手將她推開,往前走了兩步,道:“金姑娘,這事與你無關。”轉過頭來盯着梅牽衣。
金雨朵怕他傷害到梅牽衣,搶上來伸手攔在他二人中間,道:“你答應過不會爲難的牽牽的。”
“我何時答應過?”他言語不善,擺明就是在威脅梅牽衣。
“你……”金雨朵氣結。這纔想起他的確沒答應過,是她一廂情願以爲他喜歡梅牽衣,自然就不會找她麻煩了。
這邊梅牽衣壓下剛纔的疑惑,漸漸聽得火起。他想找麻煩就找麻煩麼?看她好欺負?她嗖地竄過去,將金雨朵拉開,仰頭衝展涼顏嚷道:“金魚姐姐,你讓他找。我倒要看看,他能找我什麼麻煩!”
展涼顏回頭來,睨着她。梅牽衣也不甘示弱,瞪回去。大眼瞪小眼。一個俊顎微垂,一個下巴高昂;一個冷眼,一個挑釁;一個清淡隱怒,一個盛氣凌人。詭異的氣氛在二人之間流轉,金雨朵原本極擔心展涼顏會傷到梅牽衣,或者反被梅牽衣所傷,但此刻見到這副場景,竟不由自主地笑了。
忽然,展涼顏的眼眸微閃,他看到了梅牽衣仰起的脖子,白玉一般的細頸中央一圈紫紅的痕印,極爲刺目。他心頭微動,微微垂眸,收起了視線,卻又極不甘心,又撂一個冰冷的眼神。
梅疏凝聽到後院吵鬧從前頭趕過來時,看到的只有展涼顏的背影穿過月洞門。梅牽衣在他身後不依不撓地追着:“你倒是說清楚!你以爲我好欺負嗎?我梅牽衣不是你想掐就掐、想瞪就瞪的!”
展涼顏駐足,倏爾回頭,冷冷地道:“我沒殺你,是你的運氣!”
“你!”梅牽衣氣得胸膛直起伏,推開來勸架的金雨朵,牙一咬,陰沉着眸,壓下所有氣憤,低沉嗓音道:“你以爲你是誰?你以爲你殺得了我嗎?”
她抖鞭出來,擡手指着他:“今日我們就來比劃看看,到底是誰的運氣!”
梅疏凝原本在展涼顏撂話“殺”字時,就已經要擋在梅牽衣面前了。此刻見梅牽衣竟然真的亮兵器了,他連忙收了劍把她朝後面拉回。“牽牽,別鬧!”
金雨朵也撲地搶上去,握住她執鞭的手,急道:“牽牽,展大哥他武功盡失,你怎麼跟他比劃?”
梅牽衣一愣,睨向展涼顏。武功盡失……她沒聽錯吧?只見展涼顏陰沉着一張俊臉,那雙眼眸依然冷寒凍人,聽到金雨朵這句話,霍地轉身,擡腳就走。
“你站住!”梅牽衣掙脫金雨朵,一鞭掃過去。展涼顏側身避開。她再想回一鞭時,金雨朵又搶上來阻止了她:“牽牽,你要做什麼?”
“你想比劃,那就比劃吧!”展涼顏冷凝的姿態突然盡數破裂,失去了理智地朝她衝過來,抓住她的鞭子就往回扯。梅牽衣的手被金雨朵握着,沒法使力,金雨朵忌諱展涼顏也不敢用力,是以,那銀鞭輕輕鬆鬆便被展涼顏搶了去。他搶過銀鞭,嗖嗖地甩過,毫無章法。金雨朵大駭,將梅牽衣推給梅疏凝護好,她則跳過去,避開展涼顏手中的銀鞭,想將它搶回來。
展涼顏果真是失去了理智,紅了眼地抽着鞭子。落在地上,灰塵撲撲;落在牆上,掉下兩片斑駁;落在樹上,嘩嘩的葉子,簌簌地掉下。
突然,他腳下一個踉蹌,氣力不支,身子一軟,跪倒在地。金雨朵連忙上前扶住,道:“展大哥,別動氣。”
他擡手捂着心口,眉頭緊皺,狠狠地推開金雨朵,扔下長鞭,跌跌撞撞地轉身跑了。
梅牽衣驚呆了。
這樣狼狽的展涼顏,這樣惶恐的展涼顏,這樣方寸大亂的展涼顏……
她,從沒見過。
金雨朵望着展涼顏消失的拐角,輕輕嘆了一口氣,並沒有追上去。回頭來看到梅牽衣脖子上那一圈的紅印,略心疼地道:“牽牽,展大哥他武功盡失,打擊不小……你別怪他。”
梅牽衣心絃猛地一扯,不相信地望着金雨朵。
展涼顏武功……盡失?
真的盡失?
梅疏凝也看到了她脖子上的那一圈指印,幾乎能猜到是怎麼回事,極氣憤地補了一句。“就算他有再大的打擊也不能拿牽牽出氣!我妹妹是給人疼愛的,不是給他出氣的!”
“他……怎麼會武功盡失了?”梅牽衣喃喃地問着。
金雨朵幫梅牽衣上着藥,雖想隱瞞,但終究還是說了實話:“當初你那一刀傷在他心窩旁邊,雖然僥倖撿回了一條性命。但心脈已傷,就算修補好了,也不可能恢復得完好無缺。遇到大的壓力,就承受不住了。”
不是武功盡失,而是……武功無法使用,任有再厲害的武功,他的身體都無法使用。也就是說,這輩子都不可能習武了?
她的大腦突然一片空白,心陣陣抽痛。一個視武功爲慣常的人,叫他突然失去了武功。難怪他恨她,恨不得殺了她。
當時那一刀下去,她沒有猶豫,就算真的殺了他,她也絕不後悔。可如今,沒殺死他,卻廢了他的武功。這結果……她寧願當初乾脆殺了他。
她總算明白了,爲什麼展涼顏這麼危險的人物,金谷川與梅青玄卻一點都不防備地帶他回金陵,還堅持要帶他回來。
因爲不需要防備啊。
因爲他即使傷好,也成了廢人一個了。
靈嬰樓的樓主不會武功,他若離開金陵,離開金家,恐怕下一刻就被仇家找上門來,毫無還手之力。
他此生最驕傲、最自豪、也最信賴的,就是他的武功。沒人比她更清楚武功之於他的重要性,結果卻被她親手給毀了。
這算是報應麼?展涼顏,當初我喜歡你,因你那絕世紅雲之姿。卓絕的輕功,睥睨羣雄的氣度,是武功啊。現在,我親自毀了它。
梅牽衣笑着,笑着,卻不知不覺流下了淚來。哭什麼?應該高興纔對!
接連幾天,她都不敢再往金家去,金雨朵也極少到梅家來。有時候,她躑躅在院子裡,想過去偷偷看他怎樣了,但很快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正猶豫着,月洞門那邊突然出現一個藍色的身影,她陡然一驚,差點把手裡的東西甩掉。
“梅姑娘。”展涼顏淡淡地開口,與那日的暴戾瘋狂好像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梅牽衣一聽到他的聲音,頭也不回,飛快地就溜了。
“梅姑娘是欺在下如今廢人一個,追不上你麼?”身後的人,語氣涼涼的,沒有任何起伏。
心肝兒一抖,她便停下了腳步,重新退回到院子裡來,有些忐忑不安地向他走去。他外形雖與以往無甚差異,但眉目間已失神采。心口微酸,仍謹慎地保持着安全距離。小心地把手裡的東西往月洞門的門檻上一放,又飛速地離開,急急地留下一句:“你沒事時下着玩兒吧。”
展涼顏平生有兩大愛,第一,武功;第二,圍棋。偶爾喜歡發呆。她傷了他,毀了他第一大愛,總是還有點愧疚,於是找人訂做了一副紅白的棋子送他。
梅牽衣想,既然他不喜歡金雨朵,就不喜歡了吧,那也挺好的。他不是靈嬰樓的展涼顏,也不是喜歡金雨朵的展涼顏,甚至連武功都沒有了,看他受折磨一點意思都沒有。這個他,就當是個全新的人,只是不小心與當初她曾喜歡的人重了名字同了樣子。這一世,他沒有對不起她,反倒是她把他害得比較慘,也夠慘了。她不想再在這裡浪費心神了。能和平相處就和平相處,不能和平相處……她反正快嫁人了。
想到這裡,她才陡然想起,這幾天因展涼顏武功盡失之事,浪費了她太多時間了。她武功不敢練,怕刺激到他,就連“那個人”也忘了去琢磨了。還有譚中柳的信,都壓在抽屜裡等着回呢。
梅牽衣一心一意以爲展涼顏這輩子的人生整個顛倒了過來,以後,他不能再找她麻煩,她也不會再記怨他,這人生,總算是平順了。她有她的父母家人之幸福,他將來也總會有他的歸宿。這樣很好,對所有人都好。
但是,她不小心忘了,一個她曾親身驗證過的金科玉律。這世上,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沒有最慘,只有更慘。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拐角,你還會倒什麼黴。
這話現在放在展涼顏身上,真是太適合不過了。
幾天後,梅家的聘禮籌備妥當,三媒六聘到隔壁金家去提親。梅牽衣高興地自後院鑽過,要去叫金雨朵,讓她準備掛上簾子去花廳偷看。
院子裡花木清幽,木杆支着小軒窗半開。隔着窗格,閨房裡有兩個身影,湊在一塊研究着什麼。女的自然是金雨朵,而男的,竟然是展涼顏。
唔,爲什麼她要驚訝,爲什麼要用“竟然”?
梅牽衣壓下心裡彆扭的念頭,重新掛起笑,跑過去,要拉她去隔簾偷看提親的梅疏凝。如果展涼顏也有興趣,她並不介意他也一起去。
但是,剛靠近窗口,她聽到展涼顏極驚訝的聲音:“這是……”說是驚訝,又不像是驚訝。說驚喜,又好像有些失落。說失落,卻又還是有失而復得的驚喜。
隔窗望去,他手上懸着一枚金鎖片,晃盪轉悠着,有些晃眼。梅牽衣心絃輕震,說不清的心思閃爍,她不由自主地湊上前去,想將它看個仔細。
那鎖片被金雨朵很快搶了回去,她言語微惱:“別動它!”
展涼顏盯着她的手,問:“那是什麼?”他的聲音乍聞清淡,但細細去聽,有着些微顫抖。甚至連手都有些顫抖,他掩飾地將之背在身後。
梅牽衣跟着移眸看着金雨朵的手,她也極想知道,那是什麼。
金雨朵拿回鎖片便恢復了常態,將它放回一個小匣子裡,略帶憂傷地道:“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給我的……”頓了頓,喟然嘆息一聲,又道:“我代她保管,希望將來有機會還回去。”
展涼顏突然激動了起來,抓住了她的手,追問着:“什麼人?”
金雨朵低頭看了看,臉頰微紅,把手縮了回來。“展大哥,對不起。不是我不想說,是不能說。”避嫌似的,她稍稍退後一步,離他遠了些,扶着梳妝檯。忽然看到了銅鏡中有個熟悉的影子,她臉色驟然變了,猛地回頭。
“牽牽?”
梅牽衣按着窗沿跳進屋裡,沒有理會旁邊的展涼顏,徑直從她手中搶過那小匣子。
“金魚姐姐,那是什麼東西,能給我看看嗎?”不等金雨朵回答,她迫不及待地打開了匣子,從裡面將那金鎖取了出來,掉在指間,細細端詳。
那是一個造型奇怪的鎖片。鎖片略呈方形,圖紋斜着一根橫杆,杆上歇着一隻鳥。鳥雖歇,卻是展翅呈飛翔狀。整個鎖片微呈暗黃色,顯然已有些年月。
梅牽衣受到蠱惑一般地盯着那鎖片瞧着,覺得頭皮有些麻,眼皮有些重,好像蒙着一層什麼紗布。她剛想伸手敲敲,那鎖片就被人收走了。
擡頭一看,展涼顏正極爲不悅地望着她,把鎖片重新放回金雨朵的小匣子裡,溫聲道:“既然是幫人保管,就收好些。”
金雨朵只顧盯着梅牽衣,木然地接過展涼顏塞進她手裡的匣子,目光仍舊一瞬不移地盯着她,戒備,小心。
“牽牽,你……沒事吧?”
這聲音將她有些渙散的神智喚了回來,她伸手拍拍後腦勺,笑道:“沒事啊。啊,對了,金魚姐姐,我爹和哥哥在前頭提親呢,聘禮都送過來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梅牽衣擠眉弄眼地說着,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展涼顏。卻見他的臉色倏然變了,幾乎是同時,他抓住了金雨朵的手:“朵朵……”
梅牽衣的笑臉驟然僵住了。
金雨朵像是想澄清什麼似的,飛快地縮回了手,往門外跑去。剛到門口,就撞到了從前廳過來的梅疏凝。他一見到金雨朵,就神采飛揚地握着她雙手,“小金魚……”
金雨朵有些尷尬,將他往外拉了拉,問:“表哥,你怎麼來了?”
梅疏凝一心沉浸在喜悅中,完全沒注意到房中還有兩個人。展涼顏望着他們,面色暗沉,被拋棄的雙手垂在身側,緊緊握起,骨節發白,青筋爆出。
梅牽衣望着他,那完全不同往昔的神色,那滿是嫉妒與懊惱的眼神……
兩情相悅,終成眷屬,這是好事。
那時候,他眼神清然,縱使能尋出遺憾的跡象,卻無如此嫉妒的神色。
他……愛上她了。他終於意識到他自己的感情了。
他武功盡失,是金雨朵在他身邊鼓勵他、激勵他,讓他重新振作起來。她的善良,她的體貼,她的善解人意……所以,他愛上她了。
原來,他是這樣愛上她的呀。梅牽衣極想笑,想笑得不得了!
展涼顏,你活該啊!你早不喜歡,晚不喜歡,偏偏要這個時候意識到你其實喜歡她。在這個,她定親的時候。訂親啊,以兩家的關係,以他二人的感情,下聘提親不過都只是走走形式。金家梅家要辦喜事,只要選定日子了,自然是雷厲風行。
你喜歡的她,要嫁給別人了呵。你親眼看着,看着她被別人訂下,看着她被別人娶走。
兩情相悅,終成眷屬。展涼顏,這還是好事嗎?
作者有話要說:這段步步自知寫得很羅嗦,可是不想刪,就想細寫,呵呵,所以有點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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