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湯涼,唐言的呼吸極緩而輕,彷彿羽毛拂過肌膚。
他聽的極其認真,沅鬆靠在牀頭,捧着湯碗將自己在鏡湖看到的所有都說了一遍。沅鬆知道唐言缺失的是蜉蝣刻意隱瞞的部分。
他可以想象自己把這些說給唐言聽,蜉蝣會有多生氣。
但那又怎麼樣呢?她人都沒了,現在只剩下幫他續命的妖魂,毫無知覺。還會在不久之後徹底消失。
若是不在唐言的心裡留下點什麼,這個笨妖怪就真的白活了這一場。
沅鬆講完,湯也早已冷掉。他的手現在也沒什麼溫度,怎麼捧着都不會讓那碗湯重新暖和。
唐言也捧着個水碗,在手裡停停轉轉,不知道在想什麼。
許久之後,他才舔了舔脣瓣,用一種鯁在喉嚨的聲音道:“我的姐姐在唐家大火、山匪滅門的那時候就亡故了。”
“是家神蜉蝣裝成姐姐的樣子陪了我千年……執着於復仇,不斷爲我續命……”他喃喃叨唸,彷彿不說出來會把自己堵死。
沅鬆喝了口冷湯:“是。”
“……”少年沒再說話,呆呆坐了好一陣。忽然道:“你的湯該冷了吧?我去熱熱。”
看了看湯碗,沅鬆點頭:“是涼透了,魚腥味兒竄的滿嘴都是。熱一下也好。”
他放下水碗,接過湯碗就頭也不回的往外走。背影孤寂又堅強。沅鬆也不知此時是該喜還是該悲。
蜉蝣,你用了千年時間來守護的小子真的“長大”了。
可是,你卻永遠都看不到了呵!
沅鬆縮回被子裡,說了這麼多話,有點累了。他估摸着唐言那小子斷不會很快就端湯回來,所以睡得心安理得。
卻不知道外面的廚房濃煙滾滾。
唐言在熱魚湯的時候,火燒得太大,湯汁被燒乾了也不知道。他坐在竈膛邊,只顧着拎木頭往裡添柴。
怔怔的目光看着火焰發呆,但是對上面已經糊掉的魚肉渾然不知。
直到一盆冷水從頭頂澆下唐言才反應過來,他狼狽望上去,沅鬆正端着空木盆氣喘吁吁站在另一邊。
“你小子是要燒房子?”他把手裡的木盆猛地放在竈上,瞪着眼睛道:“我睡着了都被焦糊味兒薰醒來。”
還以爲這廝出乎意料點火自殺了呢!
天知道他忍着錐心的痛楚跑去找木盆端水進來耗費了多少力氣!“死小子,你不嚇人會死啊?!”
“啊,抱歉。”唐言埋下頭,乖乖認錯。
好吧,沅鬆憋了一肚子的氣話愣是在他這模樣面前給生生摁了回去。他嘆口氣:“給我重新煮一鍋魚湯,不要沾半點糊味。”
“我扶你回去。”唐言丟掉還在滴水的柴,隨意用衣袖抹了一把水珠,繞過竈膛跑過來扶住滿頭冷汗的沅鬆。
他無力笑笑:“算你小子還有點良心,正好,我也走不動了。”
話未說完,沅鬆就很不客氣的朝唐言靠過去。後者連託帶抱,好不容易纔把他重新弄回屋子裡。
他的傷穩定下來,是在半月後。
下牀活動的沅鬆瞧見唐言正在折東西,像是在摺紙錢。“你是要祭祀?”沅鬆湊過去。
“嗯,昨天去州城裡買了香蠟紙燭,還有一些金箔。”唐言停下手上的活,掃他一眼,“你怎麼起來了?傷怎麼樣?要不要緊?”
“不要緊。我是妖,哪有那麼容易死?恢復起來很快的。”沅鬆拿起一個摺好的紙,故作漫不經心說。
唐言卻不信,但又從他的臉上看不出半點端倪。只好轉過頭繼續手上的活。
“你不做鏡子了?”沅鬆把紙放回去。
“等祭祀完了吧。到時候我會弄一個開工儀式,重振唐家。”他說得輕描淡寫,但眼睛裡的認真足以擊碎任何懷疑。
不管是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
這應該算是個好消息了,沅鬆笑笑。早在千年前,這小子就是要重振唐家的,可惜卻正好知道自己的孃親和舅舅聯手山匪害了唐家。
打擊太大,一蹶不振。
蜉蝣爲了保護他,還培養了一隻藍色的蜉蝣妖蟲攪損他的記憶。或許幾年一次,或許十幾年一次,又或許,幾十年一次。
總之那蠢妖怪是夠執着的。
“我知道你父親葬在哪個位置,給你說說?”沅鬆盤腿坐在他身邊,拿過一張紙,學着他的樣子折起來。
“多謝。”
兩個看起來年歲相差不多的少年坐在院子裡疊紙,陽光透過樹枝間的縫隙灑在他們身上,竟有種說不出的恬淡。
夜裡,鏡湖邊火焰翻飛,香燭的氣味直竄四周。
幾乎是同一時間,懸鏡鎮中央的鏡池邊也在進行着一場祭祀。這回,沒有詭異的面具和舞蹈。
更沒有被綁在大面鏡子上的人牲。
一身華服的成玉龍抱着兩冊書丟進鏡池邊上的火中,他之後,人們一個接一個捧着書冊而來。
這些書冊全是先祖傳下來的“寶貝”,記載了各不相同的造鏡之術。
每家的都不一樣,經過千年的傳承和增加,每一戶人家都從數十篇紙變成了兩到三本書。
然而,今天他們必須拿出各家自己的寶貝書籍,在這場以道歉和安息的祭祀上燒掉。
沒有人敢違抗,因爲這是從鏡神手底下唯一回來,還活了這麼久的成玉龍說的話。憑藉着重回故里的尊榮,他成了掌管懸鏡鎮的最高權力者。
沅鬆留在他識海里的思維起了作用,驚恐過後,他意識到自己該做什麼,整個懸鏡鎮又該做什麼。
成爲掌權者的第一件事,成玉龍就把當年祖先坐下的惡行說了出來。
隨後他帶頭拿出自家的造鏡秘術燒掉,真正的祭祀不是什麼人牲,而是懺悔和這些搶奪來的造鏡之術。
縱然有許多人反對,他照樣堅持自己的作爲。
“你們可以不參加祭祀,也可以不燒掉書冊。但你們不再是懸鏡鎮的人,倘若有一天唐家家神找你們和你們的子孫索命,可別怪我沒說過!”
成玉龍甩開前來攔自己的妻子,挨家挨戶說了一遍。
最終,他們還是全都來了。火焰照亮了懸鏡鎮的夜空,成玉龍領着衆人扣頭,從此,塵歸塵,土歸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