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言不賣鏡子的緣由,沅鬆有那麼點明白了。有幾十口人的匠人之家,生意定也是做得寬廣紅火的。
“那些年,唐家的生意如日中天。手藝更是常常推陳出新,成爲行業翹楚。可惜樹大招風,縱然養着不少護院,還是……”唐鏡將後面的話吞進呼吸裡。
無需她多言,沅鬆心裡已明白——正是如此,才招來山匪的光顧。
但,沅鬆還是覺得不對勁。唐家生意興旺,惹來山匪眼紅之禍,看起來再尋常普通不過。
可官府呢?如此重要的稅戶,他們就沒出力保護?
還有山外面的懸鏡鎮,過去唐家興盛,定不像現在這樣要進山來還得找人帶路。那麼慘烈的廝殺,外面就半點也察覺不到?
他們害怕山匪,所以不敢前來幫忙實屬正常,但連報官都沒有就詭異了。
“就沒有人報官?懸鏡鎮的鎮民們就心安理得袖手旁觀了?”在沅鬆看來,懸鏡鎮的匠人那麼多,定是也受了唐家福澤的。
不管他們心中的小算盤如何骯髒無恥,總有那麼一個兩個人尚還存着點良知吧?
“沒用的,那時候的懸鏡鎮就是鏡湖這裡。只有唐家一家。”唐鏡的眼簾合上又分開,她輕提着裙裾往前,“山外的鎮子根本就不存在。”
前面是菜園,立在餘輝下的草人身上站着幾隻啾啾鳴叫的鳥兒。
鳥鳴顯山幽,更顯鏡湖的冷清。兩人靠近,那些鳥兒卻只是偏着腦袋看了看他們,並沒有飛走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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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鬆看着草人,忽然覺得手中的魚簍有千斤重。
他拖着步子,好幾次想看身側的女子,都沒有轉頭的勇氣。她說話時的神色不像有假,但這個唐家和山匪的事,沅鬆在來之前並未聽到過一星半點。
爲了懸鏡鎮的詭異人口失蹤事件(先前並不知是用來做人牲),他在城中問了不少人。
還特別要求看過官府的記載,鎮子千百年前就存在了,是個名副其實的古鎮。
可唐鏡竟然說發生那件事的時候,還沒有懸鏡鎮?!她的年紀看起來不過二十幾歲,且還是活生生的人。
不像是個活了千百年的妖物,當然,也不是怨靈。
更不是地縛靈,她和唐言都是人類。沅松下意識瞥一眼她身側被斜陽拉長的影子,心裡又是咯噔一下。
剛纔有雙眼睛閉上了吧?!
白色的眼珠,黑色的瞳子。像白紙黑墨畫上去的一樣,就在影子上,像人、也像某種說不清楚的動物。
莫非,是那個影子有問題?
不過,唐鏡已經解釋過了。是鮫綃。沅鬆被涌進腦子的各種思緒撕扯着,用實際來分析,唐鏡口中的每個字都不值得相信。
但屬於妖的直覺和敏銳又讓他糾結。
不得不承認,這是他開始歷練以來遇到的最棘手的事了。“你要是害怕,現在還能離開。”唐鏡忽然說。
“沅鬆,你並不是真心想要留下的。對嗎?”她站在菜園門口,一隻手搭在柴扉上。
纖長的脖頸歪着,轉頭一瞬不瞬“看”着沅鬆。那雙淺色的瞳子,簡直像要洞穿他的腦袋。
“原來被你看出來了。姐姐真是好‘眼力’。”沅鬆放下魚簍,反倒是鬆了口氣。
方纔莫名壓得他胸悶氣短的感覺也消失無蹤,草人上的鳥兒忽然眨眼飛離,只留下一片褐色的斑點羽毛緩緩飄落。
唐鏡的秀眉挑了一下,推開柴扉:“你會害怕我們很正常,我們和鎮上那些人一樣,都是做鏡子的。”
“不過,我們不用人牲。你也別覺得做出數不清的鏡子卻不賣很奇怪,小言他並不知道我賣掉鏡子的事。唐家過去的繁榮引來禍患,他是被嚇怕了。”
唐鏡準確摸到一棵肥碩翠綠的青菜,毫不費力拔出來。
“我只是好奇,並不是害怕。而且,我野慣了,突然決定在一個地方停下,有些不適應。”沅鬆趕緊過去接下她手裡的青菜,“但也只是不太適應而已。”
她爲什麼一直在堅持唐家和山匪這件事?難道她篤定他不知道外面是怎麼記載的?
“這麼說,你還是願意留下?”唐鏡拍去手上的泥土,站起來。她笑盈盈“看”着沅鬆的方向。
光影交錯,夕陽徹底墜入山澗,連唐鏡美得讓人心動的臉上都蒙上了冷淡的灰色。
“是。”沅鬆背對着往山後沉了一半的斜陽,面容和半個身子都隱在陰翳中。唯有那雙眸子,如寒夜裡的月亮,熠熠生輝。
聽到他這聲肯定的回答,唐鏡像是有些意外。
不過,在沅鬆看不見的地方,那個藏在灰暗中的影子上的眼睛,彎了彎。像一個讓人戰慄的笑。
“如此,我也就安心了。”唐鏡走出菜園,背對着沅鬆,“不過,還有個要求。”
沅鬆一手抱着青菜,一手拎着魚簍,茫然看着她的背影:“什麼要求?”不會是要先做什麼表示一下決心吧?
“不可出去,一步也不行。”她淡然往回走,聲音像冷風掛到後面的沅鬆這裡來。
她的要求不止是針對沅鬆,就連唐言和她自己也是如此。唐鏡說山外面的懸鏡鎮鎮民每隔幾年都會派出幾個人找到山中的獵戶,再來鏡湖邊買鏡子。
衣食住行所需的東西也是獵戶們拉到鏡湖邊上轉賣給姐弟二人。
他們沒有出去的理由,這就是給沅鬆的唯一要求。沅鬆自然滿口答應,否則,不知道會有什麼東西隨時等着要他的命。
殺氣這種東西,是藏不住的。
特別是在妖的面前——雖然沅鬆不懼殺意,但他好奇這背後到底藏着什麼。或許,懸鏡鎮的祭祀,並不是真的和鏡湖沒有半點關聯。
“真是奇怪,山外那些人也是做鏡子的匠人,爲何要進來買鏡子?”沅鬆手腳麻利打理鮮魚。
唐鏡坐在罩着紗罩的油燈下面洗沅鬆提前摘好的菜。
“小言技藝高超,巧奪天工,哪是那些滿腦子只想着錢的俗人的技藝可以比擬的?他們每次拿出去獻寶的鏡子,都出自我家小言的手。”
她毫不掩飾自己的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