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書湘也覺得羞窘,堂堂一個爺們兒,光天化日的淌眼抹淚兒可算怎麼回事呢。

“橫豎與你是不相干的。”書湘那麼想着,面上卻不露,她斜眼覷了赫梓言一眼,不期然想起長兄寧書漢的囑咐,說是不可與赫三過多接觸的。

這麼想着,她頭一回上上下下將赫梓言底細打量了一番,見他穿一身寶藍色儒衫,腰束暗色織錦腰帶,腰上墜着美玉,望之眉目清遠,身量修長,端的是風度端凝。

然而往底細了瞧,書湘卻覺着赫梓言是空有一副好皮囊,他爲人懶懶散散的,只叫人覺得**不拘,全無世家子弟的正經模樣。

如此一來,書湘心裡便覺得大哥哥的話說的很是。且她記起來,這位忠義候府的世子赫三爺乃是當今太子的表弟。

皇后娘娘固然母儀天下,爲當年太子將書湘推進冰窟窿的事心懷歉疚,偶會召她進宮裡去,待她是十分好的。但這不妨礙書湘對這對錶兄弟產生根深蒂固的壞印象。

湛藍的天空中有不知名的鳥兒撲棱棱着翅膀飛過,從天幕上灑下一串極爲悅耳的鳴叫。長廊上只有書湘主僕二人和赫梓言,其餘的學生早便在課堂上了。

書湘擡起手臂胡亂在臉上抹了抹,擦掉那一點點令人尷尬羞窘的淚漬,她靜了靜心,面上表情變得淡泊,看着赫梓言的眼神也不再閃躲或夾雜着其他情緒。她伸出手臂向前作了一揖,寬鬆的袖擺裡飄出一縷幽香,越過赫梓言向前去了。

茗渠急忙跟上,被撂在她們身後的赫梓言偏了偏頭,他低頭看着自己方纔握住寧書湘一截手腕的手指。

他記得他過於纖細的手腕,愈是回想那感覺愈是清晰。

心頭倏忽間掠過一絲絲異樣,只是他還沒來得及發現那是什麼它就遁了個無蹤無影。

赫梓言到課堂上的時候已是幾盞茶時間過去了,夫子也不理會他,只擡頭望了他一眼,繼而不知在什麼小本兒上添了幾筆也就罷了。

底下學生們正在作畫,今兒確實是作畫的日子。只是這卻是書湘最不擅長的,她提着毛筆在宣紙上畫了大半日,手都舉酸了,畫出的那幅山水畫卻總是缺了什麼。

山也有,樹也有,還有潺潺的溪流… …

然而意境這樣的東西委實強求不得,書湘自來是曉得自己不擅長作畫的,可是她骨子裡的好強卻支使她不斷努力想讓自己變得更好,爲此書湘埋頭苦畫,就連赫梓言什麼時候站在她邊兒上也不曾注意。

赫梓言嘖嘖了兩聲,他的視線從那張毫無生氣的宣紙上移至作畫人面孔上,笑了笑道:“都說你什麼都學得很好,如今瞧着卻不過爾爾。”

書湘一聽這話秀氣的眉頭立時就聳立起來,她是不願意同他多計較的,只是赫梓言說話實在氣人,且她略擡眸掃了他一眼,竟見到他滿臉挑剔的神色打量着自己的畫兒,這簡直令人難以忍受。

“赫兄這話倒令我好笑。”書湘的聲音平和溫淳,即使是眸中微露着氣憤時說出的話叫人聽在耳裡也透着幾分熨貼,她的目光往赫梓言桌上眺了眺,見上頭文房四寶聚齊,只是毫無動過的跡象,她想自己算是瞭解這赫梓言的,他這人最是個閒散浪蕩性子,慣會在嘴巴上逞能。

書湘不禁起了促狹的心思,嘴上就說道:“赫兄若說我的畫兒不過爾爾,想來你於此竟是有所建樹的。你既精於此,不若就另作一幅來。橫豎我的畫兒就在這裡,待赫兄畫好了我們可比較一番,也讓我這‘爾爾’的開開眼界,如何?”

赫梓言專注聽書湘說完,脣角的弧度卻越牽越大。他步態閒閒地踱至她身後,“你果真想見到我作畫?”

“果真。”書湘扭頭看他,興致盎然。

她話音方落,冷不防的赫梓言卻握住她的手,她手上還捏着毛筆,水墨蘸蘸的,心頭一驚,似湖面上一圈一圈漾起的漣漪,眼睛睜得滾圓把赫梓言看着。

“這麼瞧我做什麼?”赫梓言覷她一眼,視線徐徐聚焦在書湘的畫上,須臾他挑了挑眉,五指逐漸收緊,開始帶動着書湘抓着毛筆的手在宣紙上畫起來。

“這兒,還有這兒… …須得再添幾筆。”他聲線低沉響在她耳邊,起初書湘還道赫梓言這是在耍把戲,然而漸漸的她意外地發現經赫梓言重新描繪過的地方明顯變得不同了。

那水還是那片水,那水卻又不是那片水。

赫梓言凝神畫着,動作是慢條斯理的。他的心情陡然變得好起來,重新蘸了墨,赫梓言握緊書湘的手在一棵松樹下畫了個喝醉酒的老翁。老翁的斗笠倒扣在泥地上,旁邊散落了幾本書,還有個倒地的酒葫蘆… …

書湘萬萬沒想到赫梓言於書畫上有這般兒的造詣,這人實在是不顯山不露水,他分明往日裡吊兒郎當,瞧着哪裡像是個會花時間在書畫上的人。

在書湘眼裡,畫畫兒畫的好的,那都是一臉的學問,人不走近老遠就能聞到他一身的文學氣息。就好比她尊敬的夫子。

然而赫梓言麼… …往常瞧着實在是於此一點兒也不沾邊的人物。

“赫兄…赫兄畫的真好。”書湘一頭感嘆一頭目不轉睛把畫兒望着,一時便忘了二人靠得如此之近,大太太耳提面命的男女授受不親此刻也被她拋到了腦後。事實上書湘的成長經歷使得她很多時候根本不會去在意異性之間本該恪守的禮節。

現實本就是如此,當你原先低看了去的人以一種從未想過的高姿態出現的時候,從前的種種彷彿瞬間都不重要了。就好比書湘此時此刻盯着赫梓言的側頰,她一雙眸子烏黑晶亮,近乎沾染上崇拜的光芒。

她自己於作畫上不擅長,見到作畫作得極好的不免由衷生出敬意,心道往日竟是自己錯看了他去。由此,書湘對赫梓言千般的偏見一股腦兒都化作了空氣。

且說赫梓言費了些心力將這幅山水畫潤色了一番,他有時作畫是一揮而就的,有時卻是如此時這般一點一點兒考究而成。

待他畫完了,手心甚至有些汗溼,卻悚然一驚,意識到自己捉着一個男人的手完成了一幅畫。

赫梓言面部的表情稍稍變了變,雖說他不論是身體上亦或是肢體上都不覺得厭惡,然而他還是快速地丟開了書湘的手。

書湘愣了一下,當她半仰着腦袋去看赫梓言時才首次意識到二人之間的身高差距,儘管心裡覺得赫梓言這樣畫完了就丟開的行爲實在是粗魯且缺少禮數,但她很快就把這不適的感覺壓了下去。

“不想我竟錯看了赫兄,赫兄的畫技委實不是我可以比及的。先時若有冒犯之處可萬不要同我計較纔是。”書湘笑着說道,眼神流連在宣紙之上,經了赫梓言的手,她的畫裡缺少的生機便全都顯現出來了,一筆一劃均是恰到好處。

修改一幅畫原比自己做一幅來的困難,赫梓言能做到這個地步委實令她歎服。

書湘自顧自說着,赫梓言卻倏然嗅到一股從她身上散出來的香氣。這味道並不濃郁,也不是尋常的什麼脂粉香,聞着清淡宜人,直叫人熏熏欲醉。

他看着身畔人鮮花似的脣瓣,喉頭嚥了咽,心裡便有說不出的滋味,百般難描。

赫梓言只覺五雷轟頂,頭腦裡有短暫的眩暈,身側人娟秀的小臉映在眼簾裡。

他眼中的書湘個子並不高,且是極爲纖瘦的,遠遠瞧着活脫脫便是個姑娘家的身子。以及那張面孔,小而精緻,她望着他時一對纖長微卷的睫毛時而忽閃忽閃,陽光下如同振翅的蝶——

這分明就是女孩兒家的相貌,然而赫梓言深知寧書湘是璟國公府的長房嫡子,他必定是個男子,也只能是個男子。

癥結在於,他發現自己被這樣一個女相的同性吸引住了,這實在叫他羞愧煩愁。

書湘小心翼翼將宣紙捲了起來,她是預備下午歸家了去擺到書房裡,權當是自己作的,大老爺見了只當是她在畫技上頭突飛猛進了,並不會懷疑,不定還能得到誇讚呢。

書湘想着心中實在是高興,於是她感激地拍了拍赫梓言的肩膀,眼睛笑彎彎的活似月牙兒,“多謝赫兄指點。”

赫梓言心肉一跳,迎着書湘的笑容,他神色不自在到了極致,條件反射退開了一大步站得遠遠的。心中卻惱怒自己因一個小小的寧書湘便變成了這般,出口便道:“寧兄弟身上竟都是女兒家的香氣,不怪他們說你是脂粉堆裡泡大的,拿你取笑也是應該。”

“他們還說我什麼?”書湘臉上一白,卻不是因此時聽赫梓言說學裡其他人暗下里議論自己。這世上本就是今日我說說你,明日你拿我取笑取笑,誰人背後不被人說,誰人又從不說人?

眼下書湘聽到他話裡“女兒家”這些字眼,便如同被一根又尖又長的刺扎着了,身子微微的繃緊,她是極害怕自己爲人發現是女孩兒的,過去也就罷了,橫豎那時府裡付姨娘也沒個哥兒在身邊養着,大太太還不至於被動。

這時候的情勢卻萬萬不能叫人發現她的秘密,否則大老爺雷霆大怒在所難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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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又是慣常不喜歡大太太,她倒是瞧着二太太順眼,可惜了,那位卻隨着二老爺遠在任上。

書湘把那畫兒往桌上一拍,方纔還視若珍寶的,這時候卻變臉變得極快,邊兒上幾個爺兒們險些叫她從睡夢裡驚醒。

赫梓言也不賣關子,他走到自己位置上道:“… …倒也沒什麼,他們不過說你像個倌兒。”

他說完打眼往喧鬧的課室裡睃了一遭兒,見寧書漢並不在,望着書湘的視線不期然就肆意無憚起來,半晌兒,才語焉不詳地笑道:“可曉得什麼是倌兒?”書湘不語,赫梓言話到嘴邊卻頓了頓,自言自語道:“我猜你是不曉得的。”

如他所料,她果真不曉得,脫口問道:“倌兒?何爲倌兒?”

且書湘長到一十三歲,還從未有人在她跟前提過“倌兒”一詞,書湘的視線不由在桌案上壘起的書堆裡流連了一下,末了一臉茫然地看着赫梓言。

她其實有幾分緊張,她生怕倌兒是哪個閨閣中小姐的名字。書湘雖是個姑娘家,卻最不歡喜別人說她像個姑娘。

赫梓言着實沒打算向她解釋,任書湘說盡好話也是徒勞。書湘無奈,也不着意向赫梓言打聽了,他不說她問旁的人不就是了,再不濟還可向大太太請教。

… …

話說另一頭,大太太坐着馬車到了薛府。

要說這薛家如今當真是京裡數一數二的人家,薛家大姑娘自進了宮裡便與皇后交好,直至現如今誕下小皇子,因聖寵不衰,薛家人自是跟着沾光。

大太太是薛家最小的姑娘,且只有她同宮裡頭薛貴妃是薛老太太親生的閨女兒。老太太常年不能見大女兒一面,幸而小女兒嫁進的是璟國公府裡頭,同在京師,多的是見面的機會。

今日老太太心裡卻覺着古怪,按說大太太上一次回孃家來還是掰着手指頭數的着的日子,這怎的一晃眼纔過去幾日便又來了?

薛老太太倒是聽說了璟國公府裡新添了男丁的喜事兒,只是依她瞧來這孩子絲毫也不能對外孫湘哥兒造成威脅,且一個妾室的兒子,跟着那樣沒見識的娘能有什麼好,因此上,老太太怎麼也想不透女兒急忙叫人傳了口信說是要家來是爲了什麼。

大太太過了垂花門直接便進了薛老太太的院子,她坐進屋裡,下人立時端了茶上來,茶煙嫋嫋,大太太眸中氤氳沉沉。

還是老太太先開了口,“怎不見湘哥兒?”她說道,邊注視着大太太面部表情,“我還道你們母子倆是要一道來看我的。”

“湘哥兒今日學裡去了,我是叫她不要去的,她偏生不聽,倒像學裡有什麼把魂兒給勾了去。”說起這個大太太就胸悶,依了她,書湘最好至此都不要往外頭去了,便是被大老爺當作是個沒出息的又能如何。女孩兒家原也只盼嫁個好夫婿罷了。

薛老太太聽了大太太這話卻不贊同,“聽聽你說的是什麼話,可有哪個孃親不盼望自己孩子好的,哥兒這年紀不去學裡還能去哪裡,你若對學裡不滿意,趁早與你家老爺商量了,如咱家琛哥兒一般,請個先生到家裡來上課也未爲不可。卻斷斷不可有那不叫他上學的心思,湘哥兒天資聰穎,來日若依了你家老爺的想頭考出個狀元郎,他日定然前程似錦。”

大太太重重嘆息一口,垂着眼睫瞧着茶盅裡浮沉的幾片茶葉,心緒同樣起伏着。女兒花骨朵兒似的模樣不時在腦海中浮現,她猶豫再三,終是壓不住心潮的起伏,擡頭迎上薛母的視線。

良久,大太太在老太太甚爲不解的目光下緩緩開了口,語意艱澀,“有件事兒,如今我想着再也不能瞞着母親了,須得您爲我拿主意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