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回

城裡百姓只是惶惶了一日,見到珏王並沒有大開殺戒,很快就恢復了元氣,該幹嘛還幹嘛。

本來麼,在老百姓的眼裡誰做皇帝從來不干他們的事,平頭百姓追求的是安定,只要自己的小日子能順順當當過下去便成。

京城幾個門口各戍守着官兵,連只蒼蠅也飛不出去,沒人能進來,也沒人能出去。

此際是傍晚,落了幾日的雨,這會兒稍有放晴的跡象,天邊現出了矇昧的夕陽,斜斜射出暈黃的光線。然而空氣裡滿是雨後的潮溼氣味,書湘抱着胳膊打了個噴嚏,來時淋了點雨,幸而這雨斷斷續續,她躲在屋檐下避了會兒,等雨停了才繼續往城門首走。

也是到了城門這塊地兒才知道這裡守備得這樣嚴,百姓都不敢往那裡靠,書湘在牆根處觀望了一時,臉上夾雜着茫然和無措。

她原想出了城再說,當務之急是先出城,出了城之後是想法子找去皇陵還是乾脆一路往邊關找御都去——他是她的主心骨,她已經嫁給他,一生一世都不應該分隔兩地的。

偌大一個京城沒有書湘容身的地方,走着走着她才發現肚子餓了,摸摸空泛泛的肚皮,這才發現出來的急身上如今分文也沒有。低着頭快步隱進巷口,看着外頭川流不息的人羣,她深刻地意識到自己此時的無處可依。

就在這時,猛地從後頭巷子深處傳來一連串的腳步聲,那些腳步聲又急又重,書湘心口怦怦直跳,很快就見一溜提着刀的士兵打巷子裡跑出來,那些人經過她時不免將視線看過去,書湘低着頭往外走,那些人也沒把她往侯府少夫人身上聯想,只是發着牢騷。

“才進城來多少時候,將軍也不叫咱們兄弟們歇歇腳兒找找樂子,”那士兵一頭說一頭停下步子,打量着街上形形色色的人,嘆氣道:“找什麼少夫人啊?才兒晌午不是說抓着了,這會子又去抓哪個?”

邊上一個士兵探頭道:“你曉得個什麼?晌午抓的那個壓根兒就不是那什麼少夫人,是珍珠還是魚眼珠子咱們王爺眼底下過一圈全清楚了,那不過就是個丫頭,真正的侯府少夫人指不定跑哪兒去了… …不過終究是個深養在閨閣裡頭的,侯府上丫頭僕婦那頭都被盤問過了,說這少夫人是個大美人兒,有傾國傾城之貌,嘖,你往這大街上瞅瞅,將軍的意思,見着形容出挑的全給帶回去就成!”

頭先的那個士兵聽罷眼中流露出猥瑣的神采,悄聲兒打聽道:“帶這麼些美人兒回去呀?若不是可怎麼處置,難道就全放回去啊?”

“胡想什麼,便要留下也挨不着咱們——”他話未及說完便瞅見打邊兒上正要經過的青衣直裰小公子,瞧着是弱纖纖的一段腰兒,臉面半垂着,腳下走得飛快。

書湘埋頭猛走,眼前卻突然伸出一柄長刀,她臉上煞白,退了一步看向那幾個士兵,這一看把那些沒見過世面的男人魂兒都吸了一大半去,裝扮成男人便有些雌雄莫辨,正是這份氣質叫人心折,她又處在驚慌之中,眸中含怯,似男若女,我見猶憐。

“敢問幾位兵爺所爲何事?”書湘強自鎮定着,挺直腰板看着他們。她視線猶疑不定,其實挺招人懷疑的。

好在那幾個泥腿子兵見過最好看的姑娘也不過就是曾經遠遠瞧見過的勾欄院裡的花魁,往日在花樓裡逍遙也只受用的起那些姿容一般的窯姐兒,哪裡見過這麼清新脫俗的臉模樣。心神散了也就不那麼機敏了,收了刀,視線粘在“他”臉上,詢問道:“你今兒可見過什麼貌美的女子,若是指出來,我們王爺必有重賞。”

“…並不曾見過,”書湘攬了攬袖子,平靜的表象下手指控制不住地顫抖着,笑了笑道:“小生是直到這會兒見雨停了纔出來走走散散,並不曉得各位軍爺所尋爲何人。”

她這麼說那羣人也不能如何,又假惺惺盤問了幾句便氣勢洶洶出了巷子。

書湘眼皮直跳,想到茗渠她心中不安,可是又不能就這麼大剌剌自己送上門去叫珏王爺的人拿住,不管他們是什麼目的,她絕不能落在他們手裡。

暮色四合,滿城裡爲找侯府少夫人被官兵攪得天翻地覆,說是搜書湘,說白了更是擾民。若有不肯將女兒交出的人家當場被屠了滿門,唯獨帶了那家女兒走。

第一撥出來的士兵還不曉得侯府少夫人眼角有顆小痣的五官特徵,抓人抓得就顯得粗糙,後頭再出來的明顯精細,因大半日也尋不着一個眼角帶痣的女人便懨懨的有些泄氣。

書湘肚子餓得厲害,她不敢在人多的地方逗留,心裡一陣陣委屈難過,恨不能插翅逃離這座充斥着恐慌和殺戮的城池。

珏王手下的人也不全是見色起義的,書湘的相貌委實是好,滿大懿也只有被姜池帶去皇陵行宮的楊素心能平分秋色。便是扮作男人也實在招人,再加上她眼角那顆赫梓言曾經笑言的“愛哭痣”,整個人杵那兒就是一道風景,削腰窄肩眼含秋水,想不被人注意是很難的。

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晚了,幾個提着長刀的兵卒一路尾隨着,卻試探似的並不上前抓她。

書湘自己害怕,越走越快,情急之中一個拐彎兒跑進一戶人家。

才一進去她就覺出不對勁,滿院子裡橫七豎八都是死人的屍體,書湘幾乎暈厥過去,好在是“幾乎”,人在絕境的時候身體裡往往能姬發出無限的潛能,她怕極了,腳下卻停不下來,一路繞過屍體藏進了大堂門裡——

剛進去士兵們就追進來,這世上有垂涎美色的男人就有把女人當衣服的男人,這會兒跟進來的這麼些都是經年的兵卒,因是懷疑躲起來那位就是害得他們不得休息的侯府少夫人,個個都咬牙切齒的,身上帶着煞氣,提刀在院裡四處翻找。

大堂的門驚天動地地響了那麼一下,書湘渾身一顫,屏氣懾息藏在門裡,她又看到沾溼雨水的泥靴,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忽然在門前停下,叫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須臾間,那門被猛地拉開,一張臉上橫着猙獰刀疤的男人臉出現在眼前。書湘瞠大了眼睛連話也不會說了,那刀疤男人“嘖”了聲,招手叫來外頭的弟兄們,一時間小小的堂屋裡圍滿了人。

有手腳不乾淨的伸手在書湘臉上摸了兩把,手指間盡是滑膩柔軟的觸感,不禁狐疑道:“這果真是男人?瞧這眼角的小痣… …咱們兄弟把這小子剝光了瞅瞅,倘若不是那寧書湘也就不必跟這兒耗費功夫了!”

衆人起鬨,都看向刀疤男人,他是領頭的,覷了覷門裡不住瑟縮着的書湘,一點憐憫也沒有,反倒有絲興奮,他一點頭,衆人便放開了手腳,爭先恐後要涌上去。

平白叫別的男人摸了臉書湘已經羞愧到無地自容,她從靴子裡抽出一把短匕首,處於興奮中的男人們一下子驚着了,心想這小白臉還隨身帶刀的?這是要做什麼,還想同他們拼命不成,簡直自取其辱麼不是!

匕首光瞧着就十分鋒利,刀柄上鑲嵌着幾顆裝飾作用的紅寶石,書湘突然把刀頭對準自己。

她慌張,手指不住抖着,卻強硬地促使自己把刀柄握得更緊。誰說姑娘家沒有血性,誰要是敢碰她,她也只好死在這裡了。

她模糊地想着,知道日後赫梓言能夠體諒她今日的不告而別。

來世她還願意遇見他。

這邊短暫的僵持着,刀疤男仰脖子一笑,往地上啐了一口,頭一個就擼袖子上去,然而他的手指還未碰到書湘就被一柄摺扇輕拍了一下。

有人喊了聲“將軍”,衆人便都筆直立了不發一言,那刀疤男面上倒不見驚慌,抱拳道:“大人,這小子有古怪,生得不男不女的,麪皮兒他孃的比娘們兒還白細,我們哥幾個就想撥開他衣服瞧瞧裡頭和咱們是不是一樣——”

秦更“嗤”地笑了一聲,烏骨扇展開緩緩扇着,露出一臉的笑模樣,“笑話,這位是本將軍兒時京師裡的玩伴,他是我的舊時,你們動他一手指頭試試?”

書湘認得這清越的嗓音,驚覺此人便是上午將茗渠帶走的人,她腿肚子裡發軟,不確定地望着秦更,後者在她肩膀上一拍,笑聲爽朗地道:“阿勳將我忘記了麼,紫薇河,十多年前的夏日傍晚,也是這個時候,是你從水裡救了我,可還記得起來?”

“我記不清了… …”書湘緩緩搖頭,視線低垂着看着自己腳面,遮去眸中的閃爍。秦更好像很惋惜,他露出悵然的模樣,把烏骨扇別進腰裡,領着書湘走出人羣。

外頭夜幕降臨,天上隱約有星子,月亮浮在連綿的灰雲後,晚風吹起兩人的發,書湘邊走邊聽身邊人的絮叨,才確定秦更是把她錯當成了昔日的救命恩人。

他連她眼角的淚痣也不懷疑,直接把她帶回了珏王未就番前在京師裡的府邸。晚上書湘躺在廂房裡輾輾反側,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兒。

她是打探到秦更不日便要動身前往邊關才說自己無處可去要求同行的,否則斷沒有其他法子出城。

只要能回到御都身邊,怎樣都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