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蘇星月一行人聽聞千筱傜一言,皆不由心內惶惶,唯恐將這罪名坐實了去。蘇星月定了定心,立時便道:“這罪名蘇家是萬萬擔當不起,閣下既爲一國公主,豈可如此污人清譽。公主輕飄飄一句話,蘇家卻是幾十條人性命啊!”
千筱傜聽她伏小做低,頗有幾分楚楚可憐的意思,卻是不爲所動,仍舊冷冷的,聖人勿近的模樣。口中的話語越發嘲弄:“蘇姑娘原也是懂禍從口出的說法的。然蘇姑娘既知本宮乃安平公主,卻仍舊言語冒犯,毫無敬意,豈非知法犯法?”淡淡瞄她一眼,又道:“本宮雖不拘禮,但是禮數便是禮數,不得作廢!”
蘇星月被她說的面色發白,身旁的丫頭卻是個明理的,暗中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恨恨甩開,不甘願的屈膝行禮道:“臣女蘇星月,給安平公主請安,公主萬福金安。”
千筱傜擰着眉心別開頭,厭煩道:“下去罷,本宮不想看見你。天氣本就熱熱的,見了這般不識禮數的女子更是心煩了。”
“你!”蘇星月想要發作,卻礙於她身份,硬生生將這口氣嚥了回去。狠狠將下脣一咬,蘇星月行大禮告退:“臣女告退。”
倒是那同蘇星月一同前來的錦衣男子雙手環胸,靠在一旁柱上看得好生有趣。見蘇星月離去,方纔開口調笑:“安平公主好大的架子。”
千筱傜斜睨他一眼,“同你又有什麼相干?”話音未落,卻又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一般,猛瞧他幾眼後輕呼出聲:“我記起來了,你便是衛玄風!三年前你曾經將一名女子交給了皇姐照料!”
“小丫頭記性倒是不賴。”男子徑直走到桌旁坐下,取過一塊點心嚼了,稍稍皺眉道:“真真是甜得發膩,不知你怎的吃得下去。屈指一算倒是三年了,當年我親手交予你皇姐的女子如今可還安好?”
“你說那柳彩娥?”千筱傜撇撇嘴方道:“她有什麼不好的。皇姐帶她入了宮,不過二月便入了父皇的眼,賜號爲‘採’,封了更衣。次年又晉了夫人,再是一步步爬了上去。我同皇姐離宮前封的採修華,離宮了又傳來消息道是有了十二帝姬安純,晉了採昭儀,正是風光無限的時候。”
“聽聞她這樣順風順水,我終可安心了。”衛玄風感慨一句,點頭稱好。
千筱傜仍舊取了筆墨畫畫,口上卻是不停:“能得了什麼好去。再風光無限也不過是個妾罷了,哪裡及得上當初未入宮時逍遙自在?!入了宮看似身居高位、富貴榮華,卻不過是寄人籬下,處處要看人臉色過活,着實蒼白無趣的很。”
“終究比她在外受人欺凌,看人眼色來的好些。”
“當日寵極也是有的,當真是手可摘星辰。然父皇后宮雖佳麗三千,看似風流,不過是一時玩鬧。最珍惜偏愛的,至始至終唯皇后一人。過了那一陣新鮮,不過是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罷了。”
衛玄風聽了,笑道:“這兩句詩倒是新鮮別緻的很。”
“是皇姐當日寫在宣紙上的,當時一見便覺着喜歡,故而背了下來。”
“伊伊總愛謅幾句酸話,直聽得人牙根發酸。然她曾念過一首小詩,卻是寫的極好,豪而不放,道盡爽朗。”
“咦?”千筱傜來了興致,放下畫筆回頭望他,“你這般的都歡喜的緊,想來真真是首好詩了,我倒是有幾分好奇。”
衛玄風結果織錦奉上的雨前龍井,一面撇茶末一面慢悠悠的說:“勸君金屬卮,滿酌不須辭。花發多風雨,人生足別離。”
千筱傜揚眉一笑,滿是驕傲之色,“皇姐的話素來是極好的。”
衛玄風微笑,“你的畫瞧着也是極好的,有名家之風。”
千筱傜低了頭撇脣道:“皇姐的畫,除駱無痕外早已無人可與之比肩。”
“伊伊年少成名,自是不同尋常人些。然她注重畫技,你的畫卻是勝在意境。所謂筆墨,能讓人身臨其境最不可得。技巧不過下苦功,人人皆可習之。”
見千筱傜粲然一笑,明媚生輝,衛玄風取出一串小巧銀鈴,聲音輕輕,清脆好聽。
“這世上姿態千萬種,未必你就百般不如她。”
千筱傜伸手奪過那串銀鈴,嗔道:“我還想這銀鈴怎麼突突地就不見了,原是被你得了去。倒叫我白白的找了三年,今日也算是物歸原主。”
“哪個說是要給你的?”衛玄風面上忍笑,將那銀鈴奪了回來。“不過是給你瞧瞧罷了,這銀鈴小巧別緻,我可是喜歡的緊。”
聞言,千筱傜一急,伸手自鬢上摘下一枚銀步搖,道:“不過是件尋常玩意,若是衛公子喜歡,此物交換如何?”
“我偏生是喜歡這個。”將銀鈴細細一看,“這鈴中竟是有字的,瑤?可是你的名?”
“那是家母閨名。”她面色一黯,“此鈴是家母遺物。”
衛玄風見她如是,不由收了調笑之色,面上頗有幾分愧疚之色。“對不住,我並非是要觸及你傷心之處。”
“也不礙事。”將步搖戴回發間,千筱傜將拿回那銀鈴的心思減了大半,黯然道:“你若是喜歡便留着罷。人死如燈滅,還留着東西做什麼?”
衛玄風捏着銀鈴的手一頓,“妙兮必當好好珍藏之。”
一道閃電滑過,夏雨如潰堤般傾瀉而下。
織錦替千筱傜披上雲錦披風道:“小姐稍等片刻,奴婢即刻命下頭人去取雨具。”
千筱傜點點頭,旋即又像想起來什麼,急道:“長姐同舞姐姐還在外頭,怕是要淋溼了受涼。”
“小姐且放寬心,大小姐處自有描雲照料。”
聽織錦一句寬慰,她方放下心來,微笑着取了一塊糕點吃了。糕點裡的豆沙細膩甜美,只感到那甜意稍稍有幾分濃了,竟是流入了心底,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破土而生。
經年以後,千筱傜常常回憶起這個夏日午後。
雨珠如訴,芳草亭臺。
是誰錯配了鴛鴦,把結局都打亂。
終究是,一場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