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捋清來龍去脈後,小阮語立志照料失去一條手臂的顧修寒。

事實上,顧修寒的生活沒有任何不便。

機械臂的靈巧與實用程度皆高於血肉之軀,出於倫理道德考慮,議會甚至不得不設置繁瑣到無理取鬧的義肢安裝審覈流程,以避免一些沉迷機械改造的帝國公民將身體變成一艘“忒修斯之船”。

顧修寒不需要同情,不過他認爲適當接受幫助會減輕阮語的內疚感,索性配合。

丁點兒大的幼崽,用魚尾巴勉強立在盥洗臺上,要幫顧修寒擦臉。可小胖手剛拎起浸飽清潔液的擦臉巾,魚尾就搖晃着失去了平衡,擦臉巾“啪”地糊在顧修寒臉上。

“……”

顧修寒沉默地拭去沿下頜流入領口的清潔液。

[擦得很好。]

[下次……]

顧修寒遏制住思緒。

[下次繼續。]

阮語反應是慢半拍,但再怎麼樣,幫過幾次後也意識到自己是在幫倒忙了。

而修寒哥居然連心音都作假,縱容他幫倒忙。

小魚崽又蔫了。

於是,下一次維護機械臂時,顧修寒沒再刻意迴避阮語,而是把阮語抱到維修臺上,讓他觀察機械臂拆解與維護的全過程。

機械臂什麼都能做,唯一例外的就是自己維護自己。 [這件事我需要幫忙。]

[真的。]

顧修寒用左手拿起一件件工具,不太靈便地向阮語展示用法。

阮語睜圓眼睛,淺珀色虹膜清得透亮,映照出複雜電路元件的圖樣,一雙大眼睛一眨不眨,認真得臉頰都在憋勁兒,隆起胖鼓鼓的兩小包軟肉。

阮語不算聰明,思維比同齡的智人幼兒慢一些,卻偏偏在觀摩機械臂構造時展現出了驚人的學習速度。

歸根結底,在被那臺沉默冰冷的鋼鐵巨人撈出海面的那一剎那,阮語就像偶然墜落在巨鯨身上的雛鳥,把鯨背當成了自己的全世界。

因此他拼盡全力運轉慢吞吞的思維,對着工具瞪酸了眼睛,想疼了腦袋,唯願能爲顧修寒多做點兒什麼。

十六年來,顧修寒一直是阮語最重要的人,是阮語生活重心的一部分。

然而,承載着多少愛,擁有着多少特權,人也就同時揹負了多少責任。

越是懵懂純真,觸手可及,越該剋制荒草般蔓生的妄念……

不可擅動。

……

阮語的分化期進行到後半程,尾巴疼的問題越來越嚴重,從幾天一次發展到每天都發作,且發作時間也呈現明顯的延長趨勢。

軍部研究院研製的人魚止疼藥效果不佳,爲了讓阮語少受點罪,顧修寒這段時間得空就去研究院。去了做不來別的,索性面無表情地杵在部長室,用沉默給藥物研發部門施壓,催促對方給出新方案。

“……一般來說,人魚在分化期確實會因初次骨骼形態改變產生不適感。”部長翻閱阮語的化驗報告,濃眉緊鎖,指向其中一個數字,“不過人魚種族有自己的對策,他們會分泌出一種類嗎丨啡生物合成激素爲自己止痛,將這種痛感限制在機體可承受範圍內……您看,他這項激素的濃度是完全處於正常範圍內的。”

言下之意,即理論上痛感不會強烈到難以忍受。

“嗯。”

顧修寒頷首,像是聽進去了。

頓了頓,復讀道:“有新方案嗎?”

部長:“……”

“在可以耐受的基礎上繼續大量應用止痛藥,對身體反而不好……”部長用手帕蘸了蘸鬢角,斟酌措辭道,“一般來說,只要激素水平正常,都是建議儘量忍耐一下,或者按一按,絕大多數人魚在分化期都是這樣處理的,不需要其他方案。”

字裡行間,彷彿都在委婉地向顧修寒滲透“事情沒有那麼嚴重,只是你把你家人魚養得太嬌氣”這一信息。

顧修寒的黑眼睛一轉,掃視檢查報告上的數字。

阮語嬌氣嗎?

一些畫面闖入腦海中。

阮語給他維護機械臂時,用手捏一小會兒工具,白嫩指肚就會被硌出棱狀的紅色凹痕。阮語放下工具時會捻着指肚揉一揉,顯眼的胭脂紅被揉散了,將鼓鼓的指肚整個染得粉融融……像被含shun過。

擺明是身嬌肉貴。

顧修寒的喉結緩緩滾了滾,強行得出結論——

不嬌氣。

話雖如此,阮語分化期結束後,再過幾個月就要去上學了,獨立生活的能力是該培養一下。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把阮語當幼崽一般呵護縱容,隨叫隨到……

顧修寒正思忖間,智腦傳來一條新消息。 [阮語]:修寒哥,尾巴又開始疼了,這次還有點發燒。

後面跟着個小魚流淚的表情。

[顧修寒]:馬上到。

……

阮語這次發作得格外厲害,和之前那些次的程度完全不一樣。

伴隨着磨人的癢痛感,體溫節節攀升,給顧修寒發消息時熱度還不太明顯,沒過多一會兒,身體就變得滾燙起來。

尤其是魚尾正中央。

在阮語因高燒漸趨混亂的意識中,那條柔韌的長骨猶如燒融的白蠟,被肌體深處來自遺傳信息的無形力量扌柔捏、抻拉,欲重塑成兩根適於陸行的腿骨。

熱量自魚尾處的核心輻射向全身。

原本溫度適宜的湖水漸漸顯得冷。

阮語打着哆嗦潛入湖底。

研究院離得不遠,顧修寒的飛行器又可以走軍部專用航道,十幾分鍾就趕了回來。

人工湖澄透得像玻璃,湖底,阮語乖乖地卷着尾巴尖,在湖底用來控溫的加熱器前蜷成一團,像人類在火爐前取暖。

他半摟半枕着一顆瑩白柔韌的水母,耳後的魚腮不停汲水,帶動着耳鰭一擺一擺,臉蛋被加熱格柵烘烤得紅彤彤,脣瓣夢囈般翕張,吐出銀鏈般的氣泡。

氣泡浮到水面破開,頻率均勻。 “咕嚕嚕……咕嚕嚕……”

像一串串小呼嚕。

“……阮阮?”

顧修寒撥了撥水。

阮語閉着眼抖抖耳鰭,翻了個身。

等睡着了。

顧修寒的脣角幾不可見地翹了翹。

分化期多休息是好事,但阮語的睡容並不安穩,眉毛擰着,潮紅的面頰乍看可愛,但隱隱透着病態。

顯然睡得不舒服,還是得叫起來吃點退燒藥。

“阮阮。”

顧修寒擡高聲音。

阮語掀起酸困的眼皮,醒了,這短覺他睡得不舒服,因爲尾巴一直疼着,夢裡都是有人揍魚。

他燒蔫了,醉漢般七扭八歪地游到岸邊,臉蛋自暴自棄地往岸邊石上一搭,軟肉擠得變形:“修寒哥,我想上去,但是沒力氣了……”

“嗯。”

顧修寒抖開一條厚實的浴巾裹住阮語,隨即俯身,一手勾背,一手浸入水中牢牢扣住魚尾,把小人魚撈出來放在長椅上。

頭髮在滴水,阮語奶狗似的甩腦袋。

人魚的角質細胞結構特殊,水在頭髮上沾不住,上岸後甩一甩就能幹得七七八八。

“別甩。”顧修寒眼疾手快地摁住那顆小腦袋,用浴巾蓋住,輕輕揉擦。

發燒本來就頭疼,甩幾下還了得。

“能再給擦擦尾巴嗎?”阮語輕聲細氣地提要求。

不知道爲什麼,可能是來自本能的暗示,他忽然不想讓魚尾巴沾水。

看這意思,說不定這次發作過後就能長出人腿。

長出腿就得學習行走,阮語發愁,除去精神領域的知識,他學什麼都慢吞吞,想和智人達到同樣學習程度總要付出雙倍努力,因此一提到要學什麼就犯難。但轉念想到以後就和顧修寒一樣了,阮語心中又泛起一股隱秘的雀躍,尾巴尖兒海草狀扭來擰去,害羞似的。

顧修寒扯來兩條浴巾,墊一條在魚尾下,用另一條細細捋過緻密綢滑的鱗片,最後單膝蹲跪在長椅旁,一片片展開阮語尾端敏感的鰭紗,小心翼翼地蘸去水珠。

全身都擦乾了,阮語又小聲問:“能抱我去臥室躺一會兒嗎?我今天想睡牀,還想蓋被……我難受,不想坐代步車。”

顧修寒忍了忍,沒忍住,還是擡眸看他。

阮語被教得好,禮貌慣了,提再小的要求時也習慣用“能不能”“可以嗎”這一類措辭,調子也軟乎乎,好像壓根沒脾氣,拒絕他多少次也沒關係。

可如果真的被拒絕一下,阮語會生很長時間的悶氣。

更要命的是,外人也就罷了,如果是阮語認知中的親族,那麼他就算再氣也不會採取冷戰、嘲諷、大吵大鬧之類的戰術,只會憋着滿肚子火兒,繼續禮貌地和對方相處。頂多在無人時躲在湖底團成個魚卷,默默委屈到變形。

讓人想不嬌慣着也不忍心。 顧修寒把阮語包得嚴嚴實實,連兩條胳膊都裹在浴巾裡,防止阮語貼上來摟脖子,包完,才把一腦瓜問號的阮語打橫抱起來。

“手拿不出來了……”

小聲抱怨。

“可以不拿。”

無理取鬧。

“……”

修寒哥最近總是喜怒無常的,還是少惹他。

阮語嘴脣抿了抿,想掙一下,還是忍住了,老老實實在顧修寒懷裡站軍姿。

阮語平時都住在人工湖裡,臥房有歸有,但一年也未必去睡一次,純粹是個象徵,不是天天打掃。

被罩上不可避免的積了點薄灰,很少,若是換個人大約根本察覺不到。

“有灰。”阮語嫌棄地瞟着被罩,不肯躺下去,吐出兩個字脣瓣就緊閉起來,像怕話說多了灰飄進嘴裡。

顧修寒拿他沒半點法子,只好退到房門外。

“去你房間可以嗎?”阮語有氣無力地枕着顧修寒鎖骨,“我好睏了,燒得渾身都疼,想快點吃藥睡覺……”

都這麼說了,哪還敢有不行。

想保持距離,卻節節敗退。顧修寒無奈,把阮語抱回自己臥室,放到牀上。喂完人魚專用的退燒藥,顧修寒又給揉了好一會兒尾巴,見阮語迷迷糊糊地就要睡着了,便掖好被子打開暖風,靜靜走到一旁的椅子旁。怕是親哥也沒有這麼任勞任怨的。

鵝絨枕很軟。

阮語的巴掌臉陷了一小半進去,顯得更小了。

他在水裡睡慣了,嘴脣爲了吐氣泡,偶爾會翕動兩下,張開的瞬間,能看見一點點口腔內側淡紅的脣肉,反着一星水光。

顧修寒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瞳仁晦暗不明,十條人魚湊一堆也讀不出他在想什麼。

然而……

分化期能對阮語採集腦電信號的感知器官產生刺丨激,使其獲得二次發育,精神力也會漸漸增強。

這是王族血脈獨有的特性之一。

但十六年前倖存的王族僅有阮語一條,科研院對這方面的研究幾乎爲零,以至於連阮語本人都不太清楚。

不知過了多久,顧修寒緩緩將手伸向阮語。

用指背,隔着一至二公分的距離,從眉心虛描至鼻尖。

阮語呼出的氣熱烘烘,潮乎乎,勾纏着指尖,誘他去觸。

但是……

[夠了。]

顧修寒彎起手指,緊攥成拳,端正地擺回膝頭。

……

阮語睡得不太踏實。

迷迷糊糊間,大概是做夢,他感覺精神網的能量有短暫的增強。

在他的感知範圍內,莊園中那一個個精神體的色澤變得更加細膩,層次也比之前更清晰,不再只是一團混沌籠統的情緒。

他能讀懂更多了。

在莊園的衆多精神體中,有一團顏色怪異的精神體格外顯眼,而它的主人好像就在離阮語不遠的地方。

它亢奮不安,翻涌着一種阮語讀不懂的,強烈又禾周熱的谷欠望。

它還發出了一句奇怪的腦電信號,沒頭沒尾的——

[會很軟嗎?]

什麼東西軟不軟的啊……

阮語耳根倏地發燙,沒聽懂,卻莫名覺得隱秘又羞恥,還有點兒生氣,他掙扎着往後縮,想回避那團嚇人的精神體。

像是感知到阮語的抗拒,精神網能量倏然回落到正常水平。

一切又恢復了老樣子。

阮語踏踏實實地墜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