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爲在明朝中後期的內閣有了宰相化的發展傾向,個別內閣輔臣的權力也象以前的丞相那麼大了,曾相繼出現了象夏言、嚴嵩、徐階、高拱、張居正等沒有丞相之名卻有丞相之權的“權相”。
所以在朱永興這樣英明外露、勤奮儉樸的君主登基後,大多數人都認爲朝廷雖有內閣,但卻會象太祖時那樣,不會設類似於宰相的首輔。
再說到宗守義的資歷,數年前不過是派往安南莫氏的一個使者,只有一個秀才的功名,如今作爲封疆大吏,已經相當顯眼,宗守義又豈敢再招人妒,作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
“什麼資歷,難道要磨平了棱角,成爲因循守舊、八面玲瓏的老朽,才配當首輔?”朱永興一哂,斥道:“至於才略,更不是什麼功名可代表的。所謂的狀元之才,依朕看來,卻是毫無實用之道。你且起來,聽朕說完。”
宗守義惴惴不安,只斜簽着屁股落座。
“我朝以制義舉士,初時功令猶嚴,後來數十年間,大失祖宗設科本旨。主司以時文得官,典試以時文取士,競標新豔,何取淵源?”朱永興的聲音在殿中迴盪,直刺宗守義的耳膜,“父之訓子,師之教弟,獵採詞華,埋頭譁嗶,其名亦曰文章,其功亦窮年皓首,惟以剽竊爲工,掇取青紫爲志,誰復知讀書之義哉!既而不知讀書,則奔競門開,廉恥道喪官以錢得,政以賄成,豈復識忠君愛國,出治臨民!”
“朕用的是實心任事之官,喜的是開拓進取之吏。湄、河初創時,汝能殫心竭慮,不辭勞苦,爲我大明於海外得一疆土,功莫大焉!”朱永興走下御座,邊說邊踱到宗守義面前,宗守義忙起身恭立。
“封侯拜相,豈非汝所願?”朱永興注視着宗守義,溫言說道:“你久在海外,不只是拓土安民,與西夷土番亦多打交道,眼界自比旁人要寬闊。朕要建立一個與史書上不一樣的王朝,汝不願襄助?朕看中的是汝進取之心,亦要爲官員們樹立一個榜樣。”
宗守義仔細思索着朱永興話中的用意,終於咬了咬牙,沉聲答道:“微臣唯陛下之命是從,願助陛下成就萬世不易之業。”
“好。”朱永興伸手拍了拍宗守義的肩膀,笑道:“朕沒看錯你。凡事要迎難而上,豈能憂讒畏譏?真臘的事情要辦好,汝以實績說話,又有朕力挺,誰敢說三道四?”
宗守義跪伏於地,泣道:“陛下如此信重,微臣再無別話可說。”
“起來。”朱永興伸手攙扶,親切地說道:“朕與你多年不見,你心裡有些生疏,又有些拘謹,甚至是害怕,這亦是人之常理。今日召見,朕一來是給你交個底兒,二來是讓你看看,朕雖是九五之尊,卻也未變。”
“是。萬歲依然是英明神武,依然是仁德寬厚……”
“呵呵。”朱永興擺了擺手,苦笑道:“朕沒變,可你們都變了。歌功頌德嘛,還是日後再說好了。你這兩日且歇息,或在城內隨意走走看看,然後隨朕去杭州。嗯,朕在路上也好與你暢談。”
宗守義想開口詢問,但到底還是知機地閉上了嘴。隨駕出巡,那是多大的榮耀;伴駕暢談,又是多大的恩寵。
看着宗守義感恩戴德地告退而去,朱永興這才轉身離開,前往總理處詢問出巡的準備工作。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的美景自不必說,但朱永興出巡杭州卻並不只是攜妻兒公費旅遊,而是有更深層次的政治原因。因爲杭州不僅有美不勝收的西湖,還有“心昭日月”的嶽王廟。
歷史上,中國的文聖是沒有什麼爭議的,那是大聖先師孔子。而武聖則因朝代不同,以及政治傾向,而有變更。
唐宋以前,姜太公被歷代皇帝追封爲武聖,唐肅宗追封姜太公爲武成王,宋真宗時,又追封姜太公爲昭烈武成王。三國時期,關羽去世後,逐漸被神化,被民間尊爲“關公”,歷代朝廷亦多有褒封。到明代萬曆年間,許仲琳創作了小說《封神演義》,從此,姜太公由人變成了神,民間廣爲信奉。
但朱永興卻覺得姜子牙和關公都不適合成爲武聖,更準確地說,是不該得到如此尊崇的地位,或者說有一位民族英雄更應該被景仰,被萬世推崇。那就是嶽王,嶽武穆。
翻開圍繞武聖這一稱號的歷史,可以看到,尚武力、重外敵的有爲之君,無人尊重關羽,不僅是不尊重,反而是儘量降低關羽的地位。但當國家政權比較穩定,皇帝又是那種沒什麼志向,只重視自己享樂的,就會大肆吹捧關羽,越懶惰、越喜歡偏安一角的皇帝吹捧得就越兇。
宋太祖趙匡胤雖然是以重文輕武所著稱,卻儘量降低關羽的地位,將其畫像從武聖廟中撤下,因爲他認爲關羽不配。明太祖朱元璋也是有名的不拿關羽當回事的皇帝,將其先前被追封的爵位全部拿掉,又回覆到漢壽亭侯而已。
而加封關羽最起勁的三個皇帝,一個是宋徽宗趙佶,一個是高宗趙構,另一個是明神宗趙翊鈞。趙佶一手策劃了靖康之恥,趙構爲能偏安一隅而殺害了岳飛,朱翊鈞呢,好象是和大臣們賭氣,三十年不上朝。
當然,這三個皇帝是無道,卻不是糊塗,甚至可以說是聰明。他們做事雖即不利國也不利民,卻常常利已,也就是說能滿足他們的私慾。他們認識到擡高關羽地位對其統治的好處,而這一點,卻不是糊塗人能看出來的。
當一個人被馴化得認爲一個一生只能靠匹夫之勇殺幾個敵人大將,而指揮戰鬥則錯誤不斷,最終兵敗身死的人爲“武聖”的時候,那麼這個人也就沒有什麼智慧可言了,或者說其獨立思考能力已經被禁錮住了,這樣的人是極其容易統治的。
由此看來,當統治者的統治重心爲對付外敵時,就需要姜尚這種治世之能臣,岳飛這種驍勇將帥,整個社會都以能夠培養髮現這樣的人才爲國家的頭等大事。春秋戰國、秦漢隋唐就是這樣的時代。但當統治者認爲外敵不足患,而將其統治重心轉移到防範內部人民身上時,就不希望看到德才兼備智勇雙全者出現。皇帝希望保持強悍的民風,關羽就被貶;皇帝強化對內統治、弱化人民時就提高關羽的地位。
等到了滿清,因爲嶽王抗擊的是女真人的侵略,而女真人又是滿族人的祖先。所以,在清朝建立以後,有關岳飛的《說岳全傳》等小說被全面禁燬,滿清統治者開始全力拔高關羽的形象,以消除人民的反清意識,並在官方給了武聖以明確的定義。
當然,對於姜子牙、關公、嶽王,朱永興都是景仰和欽佩的,但一個民族要提倡什麼,要更尊崇什麼樣的英雄,他在心中自然有所取捨。同時,這也是向中外表明一種政治態度,那就是絕不偏安,絕不議和,定要直搗黃龍,光復河山。說到底,這也是從政治層面來加以考慮,與或尊崇姜子牙,與或尊崇關公,或尊崇嶽王的那些皇帝差不多的目的。
將岳廟升格爲“武廟”,與文廟並列,斥資整修;封嶽王爲“忠義神武仁勇威顯護國保民精誠翊贊嶽聖大帝”,並鼓勵各地建岳廟,按時奉祀香火;下旨正式定嶽王爲武聖,給予官方的承認……
然後——朱永興皺起了眉頭。沒錯,總理處否決了他的一個要求,或者說是暫時不同意。從總理處官員的角度來看,這是爲了他好,但卻令朱永興感到不滿意。
皇上是不能受指責的,即便是惡德惡政不得人心,也通常會以“受到矇蔽”、“奸邪小人作祟”等等理由而得到辯護。或者是推出替罪羊,以某某“大奸臣”作擋箭牌。
冤殺嶽王的是秦檜,但最大的主謀和兇手是誰?當然是要偏安一隅、屈辱求和的高宗趙構。沒有他的首肯,秦檜沒權殺岳飛。如果公平而論,秦檜不過是迎和了趙構的想法,是他剷除主戰派的工具。
既然秦檜都在嶽王廟裡跪着,按朱永興的想法,把趙構也弄進去,算不得過分吧?什麼,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屁話,老子不做昏庸之主,還怕身後也有此下場嗎?如果真的昏庸了,那也是自作自受,活該如此。
其實呢,總理處的官員否決朱永興的決定,並不是認爲趙構無辜,殘害忠良的千古罪名就應該扣在秦檜等人的頭上。在他們的思維裡,還是被千百年來至高無上的皇權所桎梏。“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岳飛是冤枉,但趙構只能說是犯了錯,被奸臣矇蔽,豈能被加罪而跪臣?
權利的崇拜和壓迫啊,黑白可以顛倒,真理可以臣服於權利的腳下。奸臣賊子固然可恨,但昏君也不可饒恕。
“趙構跪像必須立於嶽王廟,你們不執行,朕自己花錢找人去做。”朱永興面沉似水,少見地發了脾氣,“朕日後若成了昏君,便與趙構一樣,受人唾棄;若是明君,自然更不害怕有此先例。”
“萬歲——”查如龍遲疑了一下,無奈地說道:“萬歲英明神武,自是一代明君。”
“那你們還擔心什麼?”朱永興用手指重重點着文件,“似這等昏君,置陷水火之萬民於不顧,只貪圖苟安作樂,還給他留什麼顏面?亞聖有言:‘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之視君爲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之視君如寇仇’。難道不對嗎?”
“這個——”查如龍苦笑,這話要是從臣子口中說出,或者有情可原,可從帝王口中說出,歷朝歷代還沒有過。
“嗯,事情就這麼定了。”朱永興稍微緩和了下語氣,停頓了一下,開口問道:“國安部送來的情報中,有沒有山東的?”
“回萬歲,有。”查如龍趕忙轉身從桌案上取過文件,“剛剛送到,尚未編成節略。”
“沒關係,朕先看看。”朱永興伸手接過,展開閱看。
從山東的形勢來看,於七執行着參謀部的計劃,雖然有很大的成果,但並未達到最高的要求。朱永興知道這急不得,而且就目前來說,不必於七所部用軍事行動來接應明軍在膠東沿海登陸,只要在之後以地主之利能夠給予明軍協助便可。
由於半壁江山已被明軍光復,對於山東的威脅便讓清廷不得不實施故伎。山東總督祖澤溥稟承清廷旨意,加大了禁海的力度。本來只是放棄沿海島嶼,現在則擴大到登、萊等州。也就是說,在明軍要登陸的地區,不會遭到有力的抵抗,但在二十里之內也見不到什麼百姓。
新一輪的軍事對峙使山東的清軍駐兵減少,但山東兗州地近江南(江蘇、安徽)、江西、湖廣,物資中轉站的作用卻突出起來。同時,清廷又命直隸各省巡撫仍管兵務,各設左右兩營,歸巡撫直接統轄。
也就是說,山東戰事一起,朝廷便需要源源不斷的增兵和供給,以使山東的部隊能夠抵擋四面來攻的清軍。從而,軍事問題又落到了後勤供應上,在現在看來,有些勉強。
估計要到六月,湄、河兩省的第一季作物收穫,而江南地區一個月左右,也會迎來第一季的收割。這樣算下來,糧食的供應便能持續不斷。而只要在山東沿海建立穩固的登陸點,援軍也會從海路源源而至。
朱永興思慮已定,又瀏覽了所有的情報。
顯然,清廷認爲明清大戰的整體狀態,又達成了一種均勢,並不認爲局面已經糟糕到了失敗的地步,而且議和退讓肯定是無法通過八旗內部這一關的。雖然滿清內部大多數人都承認戰爭已經無法在短期內解決,甚至失去了漕運後,面臨的困難很大,不過他們現在依舊佔據着中國大部分的土地,無法接受屈辱求和的弱勢地位。
如果能不戰而迫使滿清退過黃河,朱永興覺得是能夠接受的。當然不能有官方的承認,而且這種協議也不會得到他的嚴格遵守。國與國之間的什麼條約、協議,那是需要實力來保證的,否則與廢紙沒什麼區別。
但滿清關閉了議和之門,對於朱永興來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能巧取,便豪奪吧!春耕已經結束,登陸山東尚有些操切,那便從荊襄開始,吹響北伐前奏的號角吧!
………
山風吹拂,撩起了李英梅的頭髮,她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谷地中的小兵營已經騷動起來,數百新兵列隊而出,開始了訓練。
這裡是山東牙山的深處,這裡也是她的故土。出於對兄長的不捨,李英梅跟着李茂林和顧應慧又回到了山東。到了這裡不久,她就喜歡上了這環山中的美景,特別是日出之時。
千山初醒,朝雲出岫,在青青蒼蒼中,乳白色的雲紗飄遊山腰,象仙娥在輕輕起舞。霞光傾瀉萬山,經久不滅。
大步走下山坡,李英梅從操練的隊伍旁目不斜視地昂然而過。水漲船高,在山東人眼中,顧應慧、李茂林,連帶着李英梅等人,這些可都是朝廷派來的,有欽差性質的官員。
雖然槍枝幾經偷運,也不過能裝備這五百來人。但從周邊的駐防清軍的人數和裝備來看,於七和顧應慧都認爲攻取縣城是沒有疑問的,在其他義軍的協助下,能夠打敗駐防綠營,甚至威脅州城。
但朝廷的命令還是隱忍潛伏,悄悄發展,以待時機。當然,朝廷也給於七等人吃了定心丸。如果萬一暴露,明軍也會採取行動,援助膠東義軍。
這裡雖好,但李英梅心中未嘗沒有些遺憾。遺憾自己過於衝動,得罪了殿下,嗯,現在應該是陛下、萬歲的近臣,明白了真相後想反悔,又拉不下這個臉面。離開光復區,重回山東,其實也有這方面的一些原因。
到底是自己太年輕,太不懂事了。李英梅對偷偷瞟過來的新兵的眼神視若無睹,走到營外的幾間屋前,那裡有她的住處。她的眼神定住了片刻,一匹棗紅馬正栓在馬樁上,是外面來人了?是哥哥嗎?
正琢磨着,一間房子的屋門被推開,楊衍鋒走了出來。看見李英梅,點頭打着招呼,“李姑娘啊,在下剛到,這裡還有李兄捎給你的東西。”
李英梅淡淡笑了笑,伸手接過楊衍鋒遞過來的小包袱,猶豫了一下,開口問道:“我哥他好嗎?什麼時候能夠回來?”
“李兄很好。”楊衍鋒笑道:“他現在已經在驛站中當差,吃得是韃虜的官家飯呢!至於什麼時候回來,這可說不好。”
“驛站?”李英梅愣了一下,試探着問道:“那我可以去看他嗎?”
“這個——”楊衍鋒遲疑着,“等在下問過顧大人之後,再答覆你好嗎?如果你覺得在山裡不適應,可以搬到莊園去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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