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來越小,變得纖細如絲;陰雲越來越薄,雲縫中已經透出了光亮;戰場上也逐漸沉寂下來。
刀劍撞擊聲,喝罵聲,傷者的呻吟,死者臨終前的痛呼,還要血噴入空氣中的絲絲聲,刀卡在骨頭中的摩擦聲,曾經和雨聲、雷聲交織在一起。這首交響樂現在已經演奏完畢,只是呈現出一片悽慘的景象。
戰靴踩在地上,發出卟噗、卟噗的聲音,濺起紅色的泥點。沒錯,是被鮮血染紅的泥水。
“瓦窯衝,白廟——嘿嘿。”敘國公馬惟興自語着,笑了兩聲。
就在這個不起眼的小地方,五千由曲靖趕來的清軍被兩萬多明軍和土兵所包圍伏擊,覆滅於此,這樣的故事將使陸良縣瓦窯衝載入史冊。嗯,起碼是縣誌、府志,會記錄下這一戰役。
“曲靖之敵已不足五千,殿下因何不趁勝取之?”晉世子李嗣興踩着一路泥水快步走來,衣甲上還有斑斑血跡,臉上卻是急迫的神情,“國公,您當向殿下提出建議。”
馬惟興搖了搖頭,說道:“滇東兵力並不充足,我軍必須回防宜良、石林,以備昆明清軍來攻。曲靖不取,則清軍除去守軍,又能抽出多少兵力來攻陸良?我軍只留三千人馬,再加上資氏土兵,則足以鎮守。”
“岷殿下不準備一舉光復滇省?”李嗣興疑惑地問道:“由蒙自而出時,殿下可是曾說過豪言壯語的。”
“放出風聲,迷惑敵人而已。”馬惟興呵呵一笑,說道:“否則岷殿下也不必大張旗鼓,示之於衆了。不過,岷殿下曾私下對我說過。光復滇省或許不必經過大戰。到了明年,很有可能是輕取,或者不戰而取。”
“能嗎?”李嗣興瞪大了眼睛。
“能與不能,且等以後看吧!”馬惟興四下看了看,屍體橫陳、刀槍遍地,他輕輕吐出一口長氣。說道:“我且領一萬人馬先趕回宜良,以衛護殿下。你和馬寧兒打掃戰場,收治傷員,然後——”
“國公,末將可不留守陸良。”李嗣興趕忙撇開這個差使。
馬惟興好笑地瞪了李嗣興一眼,無奈地說道:“那便暫由馬寧兒守陸良,你率軍護衛傷員隨後撤退吧!”
“末將遵令。”李嗣興端正施禮後,轉身而去。
馬惟興望着李嗣興的背影,輕輕搖了搖頭。此子還是太年輕了,事情想得不夠深入。直取曲靖,倒是有可能破城殲敵,但戰線過長,宜良、石林兵力不足,若被昆明清軍趁機佔領,退路都成問題。
還是岷殿下高明啊,虛而不攻。讓滇省清軍欲棄不捨,欲守則要再度分薄兵力。再次露出弱點和破綻。借滇省消耗疲弊清軍,確實是很好的戰略。或者——岷殿下不想過早收復雲南,是覺得根基尚不穩固,還需待羽翼豐滿。
想到遠在緬甸的皇上、朝廷,敘國公馬惟興不由得苦笑搖頭。岷世子入滇以來,不拘一格。簡拔人才,官場爲之一靖。但有得意的,便有失落的,一些不得志的舊官僚便在私下串連,只等省城光復。便要提議入緬迎駕。
唉,到時候恐怕會爆發內亂吧?依着岷殿下的英明神武,應該不會在權力爭奪中落敗吧?只是——這復興的大好形勢會不會就此敗落?眼見馬寧兒從遠處快步奔來,馬惟興只好暫時收起思緒,上前細細交代。
………
噩耗一個接一個傳來,此時吳三桂剛剛調兵遣將完畢,率領着近兩萬人馬由昆明開至呈貢地區,與宜良還有六七十里的路程。
“曲靖守軍奉令出兵陸良,於瓦窯衝至白廟的山地遭敵重兵圍擊,全軍覆沒,總兵線維明戰沒……”
“澄江縣守軍奉令西移晉寧,途中遇伏,死傷大半。明軍趁勢攻城,澄江縣失守……”
“晉寧縣守軍奉令回師昆明,守軍不足千人,被明軍圍攻而破……”
“滇西明軍由僞王定國率領,大舉向楚雄挺進,即將兵臨城下……”
接連幾天,加急的軍報如催命般一封封送來。初時吳三桂還心存猶疑,派人至曲靖詢問究竟,大軍依時開出昆明。可在路上,又是接連的戰報傳來,他心知不妙,便放慢了行軍速度,再次派人去確證消息。
等到了呈貢,吳三桂無論如何不敢再向前開進了。因爲消息很不幸被證實了,昆明以南的外圍防線已經分崩離析,而他已經抽調了大部分的昆明守軍。
“字跡惟妙惟肖,嗯,印信也可以假亂真。”方光琛認真檢視着晉寧縣守軍所持的假書信,嘖嘖讚歎道:“原來僞宗室的後招兒便是如此,幾封書信直抵數萬精兵,厲害呀!”
“獻廷——”吳三桂聽得心煩,不悅地打斷道:“此時不是誇僞宗室謀深智遠的時候,而是我軍該當如何?”
方光琛苦笑了一下,長嘆一聲,說道:“王爺,事到如今,還有何法可想?我未動敵先動,步步佔先,束手束腳難以施展啊!”
“那便無法可想了?”吳三桂哼了一聲,呆了半晌,卻是頹然坐下。
方光琛猶豫遲疑了片刻,終於開口說道:“王爺,卑職直言,還請勿怪罪言語衝撞。”
“獻廷,你我是何種關係,吾豈能以言相罪?”吳三桂擺了擺手,溫言說道:“有話但講無妨。”
方光琛點了點頭,開口說道:“我軍處處被動,皆因有三座大城之累,調兵不便,所以才被僞宗室牽着鼻子走。如今在滇省,我軍形勢不利,長此以往,必被明軍逐漸消耗殆盡,片馬不得出滇矣。”
吳三桂沉吟了一下,問道:“那該如何?”
“棄城集軍,轉圖黔省。”方光琛看了下吳三桂的臉色,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退出楚雄。保昆明,保曲靖,緩緩將兵力轉入黔省,以爲立身之基。”
“退出楚雄,則昆明危矣!”吳三桂猶豫着搖了搖頭,說道:“依我軍目前兵力。能否保住昆明與曲靖,已是未知之數。”
“重兵集於曲靖,昆明嘛,我想明軍不會很快攻取。”方光琛狡黠地一笑,伸手指了指南面,“僞宗室若取昆明,當如何對待緬甸之僞帝?”
吳三桂眼珠轉了轉,臉上浮起一絲喜色,一拍大腿。說道:“着啊,僞帝在緬,僞宗室方能號令衆將,威權自擅。若是光復省城,入緬迎駕自是應有之意,他若遲延不辦,必有物議紛紛,內亂可期也。”
方光琛呵呵一笑。說道:“所以,昆明守軍不必多。能守則守,守不住則再棄。只要能夠確保曲靖,明軍縱是由建昌入川后,迂迴切斷滇省與黔省之聯繫,而我軍亦入黔無憂也。”
吳三桂深以爲然,但卻不無憂慮地說道:“只恐朝廷怪罪。連番戰敗,喪城失地,如何推搪?”
“推搪?王爺怎會有此想法?”方光琛一哂,說道:“南方可戰之兵,皆是藩下。王爺爲三藩之首,朝廷又敢如何?明軍越勢大,則王爺越受倚重,這是卑職近來纔想出的道理。只要王爺手中有數萬精兵,朝廷縱是不滿,還敢逼迫嗎?”
“滿洲八旗——”吳三桂猶猶豫豫地吭哧着。
“滿洲八旗?還剩多少人馬?”方光琛從懷裡掏出幾張紙來,遞到吳三桂面前,“這是僞宗室所寫,在明統區廣爲傳播,實是剖析得明白,判斷得精確啊!”
吳三桂拿過紙仔細閱看,然後沉思良久,方纔苦笑道:“僞宗室——嘿嘿,實非力敵能勝也。只有隱忍待機,等再出孫可望之流,方能破敵獲勝矣。”
“洪督師能等數年,方纔一舉建功;王爺春秋正盛,如何等不得?”方光琛笑道。
最後一絲疑慮被打消,吳三桂終於下定了決心,提起筆刷刷點點開始下達軍令。寫完又猶豫起來,擡頭詢問般地望向方光琛。
方光琛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只好盡派相熟之親信送達軍令信件,以免爲敵所趁。以後再更改印信、令牌,曉諭各將官知道。”
吳三桂苦笑連連,無奈地點頭,喚過幾名親衛,讓他們分赴各軍傳令。
吳三桂到底是缺乏孤注一擲的勇氣啊!接到清軍回縮的情報後,朱永興正在宜興督促防禦工事的修建。本來預料的一場攻防苦戰,現在看來是不可能發生了。
“工事的修整加固不能停下,要全部完成。”朱永興將情報傳給手下的將領,擡頭望着溝壑縱橫的工地,緩緩說道:“此地穩固後,我軍方可轉向用兵。”
“吳三桂就這麼縮回去了?他娘x的屬烏龜的。”晉世子李嗣興見沒有大仗可打,不禁有些氣急,竟爆了粗口,被朱永興瞪了一眼,立刻低下頭去。
滿洲兵撤離滇省,吳三桂忙於調整,明軍有內應,又僞造軍令、製造混亂,終是佔了先機。但吳三桂會這麼老實地縮回去,還是另有陰謀詭計?再把兵力分薄於楚雄、昆明、曲靖,他會這麼蠢嗎?楚雄能不能被攻佔,還是圍繞楚雄展開一場苦戰?
朱永興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左思右想,難以做出最終的判斷。最後索性甩開這些問題,專心思索本部兵馬的下一步行動。嗯,既然敵人的動向還不明確,那便以我爲主,我打我的。
“加緊偵察曲靖方面的情報。”思慮已畢,朱永興下達了命令,然後若有所思地轉身而去。
按照目前的形勢分析,曲靖是最弱的一環,朱永興自然把注意力移到了那裡,但卻擔心兵力不夠充足。此次反攻,雖然是打了勝仗,但多是內外夾攻,以多取勝,損失情況也不容樂觀。
新建的軍隊與清軍打成這個樣子,稱之爲消耗戰也不過分,但朱永興也沒有不滿的地方。畢竟軍隊建起的時間不是太長,裝備也有欠缺,能爆發出這樣的戰鬥力,已經值得欣慰。
與方光琛的分析差不多,朱永興也認爲在西南,甚至在長江以南,戰鬥力最強的便是三藩所屬的軍隊。其他各省的綠營,朱永興並沒有太看在眼裡。如果消滅了這最強的清軍,再聯合鄭家水師和十三家截斷長江,江南說不定就能不受大的破壞,傳檄而定。朱永興產生過這樣的念頭,並且越來越覺得是確實可行的。
結合到目前的戰局,朱永興希望在滇省能夠更多地消耗吳三桂的力量,攻城奪地倒在其次。清軍的有生力量沒有了,拿什麼守衛廣大的地盤,只要有充足的錢糧穩定地方,明軍便可以長驅直進。
隨後幾天傳來的情報,卻令朱永興感到了困惑,不知道吳三桂玩的是什麼把戲。
曲靖增兵一萬?這應該是昆明的清軍,可吳三桂真的愚蠢到把滇省僅剩的三萬多人馬平均分配到三座城池裡?還要分出兵力確保三座城池的道路暢通?
搞不清楚狀況,朱永興也沒敢輕舉妄動,只是加派斥候和信使,繼續偵察清軍動向,並詢問滇南和滇西兩大戰區的情況。
按照總參謀部的計劃,滇西戰區的兵力緩緩逼進楚雄,是攻城的主力;滇南戰區則在假軍令的配合下,先擊破昆明南面的外圍防線,然後派出一部軍隊由雙柏從南面迫近楚雄,配合滇西戰區攻取楚雄。
這個戰略的基礎是楚雄的守軍數量不變,或者被抽調到昆明而更爲勢弱。如果昆明向楚雄增兵,則滇東、滇南兩大戰區便威逼昆明,迫使吳三桂調兵回防。
儘管不存在百分之一百的把握,但朱永興和總參謀部都覺得成功的機率很高。畢竟昆明的重要性要高於楚雄和曲靖,吳三桂不太可能置之不理。
但事情的發展出乎了朱永興和總參謀部的預料,當滇西的最新戰報以最快的速度傳到朱永興手中的時候,他不由得吃驚得張大了嘴巴。
“清軍棄守楚雄,已經全師撤往昆明,我軍不戰而取……”
吳三桂棄守楚雄,集兵於昆明,這是棄車保帥,還是另有所圖……朱永興一時陷入了困惑。(未完待續。。)